精靈男子保持著沉默,盯著奧布斯克迪特看,臉上的表情像是冬天凍結的湖面。
一段漫長的沉默後,精靈男終於張口道:
「你難道注意到我了?」
「……?嗯。」
要不是注意到他,怎麼會跟他說話? 不知道這人在問些什麼。
「應該沒有任何跡象。」
「……有啊。」
空中烏雲密布,連月光都無法穿過。
周圍雨聲嘈雜,彷彿置身瀑布之中。
這裡的見習騎士們想必無法注意到藏身在花壇中的這個人。但要奧布斯克迪特說,他簡直明顯得讓人不好意思裝沒看到。
精靈男性毫不遮掩地唉嘆氣:
「你這樣叫我怎麼直視自己啊。他們還都說我擅長潛伏。」
「你在這裡幹什麼?你不是學生吧。」
種族不同,說不清這人的年齡,但如果是人類的話大概二十來歲。實際上的年齡大概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精靈族的學生在士官學校裡也不少見,但這人身上帶著股莫名的沉穩,不像是學生。
再加上他身穿的全黑盔甲,和光輝騎士團的白色和金色為主的風格也不同。
「園藝。」
精靈男人揚了揚右手的鏟子。
「這個在我們的溫室裡不肯長根,但在士官學校裡試了下直接就成功了。看起來花花草草在年輕騎士的魔力中生長得也比在我那裡要強。你看,開得多好。」
男人說到這裡,指了指身旁那些鮮豔得令人生厭的花朵。
原來學校的花壇過於五彩斑斕,也有這個人的功勞。
在理解的同時,奧布斯克迪特心中浮現出了一個疑問。
「你……可以隨便在這裡種嗎?」
「不行。」
「不行啊。」
「那當然,我又不是這裡的人。」
「……哦。」
這人率直地承認了。奧布斯克迪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思考的同時,他的肚子叫了起來。大概是因為在本該睡覺的時間活動吧。飢餓感從胃底緩慢蔓延開來。
精靈男人眨了眨眼睛。
「你肚子餓了啊。還真年輕。來,這個給你吃。」
他從邊上的花花草草中摘下三顆紫色的莓果,遞給奧布斯克迪特。那果實不大,直徑就四厘米左右。
奧布斯克迪特接過莓果,不假思索地丟進了嘴裡。擠破輕薄的果皮,裡面沒有種子,甜美的果汁瞬間充滿口腔。
精靈男人默默觀察著他的吃相。
「好吃吧?」
「嗯。」
「但這果子有個難點——吃下去就會昏迷,然後記不清前後發生的事情,記憶力也會出點問題。」
奧布斯克迪特沒聽他說,又放了一顆莓果到嘴裡。甜絲絲的,非常好吃。
精靈男子雙肘撐在膝蓋上,上下打量奧布斯克迪特。
他微微嘟起了嘴唇,像是有點不滿。
「所以你能不能配合一點趕快昏過去,這樣我面子上也好看一點?」
奧布斯克迪特吞下第二顆莓果,把最後一顆舉到眼前,仔細看了看。沒錯,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這個我在老家的村子那裡常吃。」
「嗯?」
「不過的確,附近經常有昏倒的魔獸。省下不少打獵的工夫。」
當時吃起來雖然覺得舌頭麻麻的,他也沒多想,只以為裡面有點刺激性的成分。但出於慎重考慮,沒有給母親吃。
精靈男人深深嘆了口氣。
「原來是個野孩子啊。」
他低下頭來,開始用鏟子撥弄起地上的泥土。
「這下麻煩了。我可不想被他們嘮叨……但你打算告狀給學校吧?」
「……不,我今天就離開士官學校,所以沒必要專門去告狀。」
精靈男人像是茅塞頓開一樣「啊」地一聲兩手拍在一起。
「的確,你這副陰沉的臉色的確幹不了光輝騎士團。你是一年級?確實趁早退學比較划算啊。」
「……」
奧布斯克迪特並非不知道自己總是臉色陰沉。也充分理解,這個毛病為他造成了不少不必要的摩擦。
即使如此,被素不相識的可疑人物不分青紅皂白地這麼指點一通,沒有人能毫不動氣。
他覺得自己本來就陰沉的臉色變得更陰沉了,但精靈男人毫不在意。
他站起身來,對著奧布斯克迪特又是一番上下打量,隨即點了點頭:「好嘛,還是雙死魚眼。」
「那你來我們暗影騎士團吧。比起光輝騎士團,在我們這裡陰沉點才算正常。」
「……你是暗影騎士團的人啊。」
這麼一想,黑色的鎧甲加上近乎消失在黑夜中的身影,的確說得通。
拋下暗影騎士團的人為什麼在士官學校的疑問,奧布斯克迪特思考了起來。
他不知道暗影騎士團是負責執行什麼任務的組織,畢竟他們是一群徹頭徹尾的秘密主義者。
但無論如何,他們和光輝騎士團一樣,都是國家的正規軍。薪水上一定不會太寒磣。
沒用多久,他就理解了至少肯定能比當獵人過得好這個事實。
「……拜託你了。」
「那就這麼定了。這樣我也不用擔心被嘮叨了。」
精靈男子站在奧布斯克迪特面前,朝外門走去。
他的步伐動作看似隨意,但有一處不尋常的地方。
明明地面泥濘不堪,他卻毫無腳步聲,幾乎令人毛骨悚然。
滂沱的雨聲和呼嘯的風聲在他身邊顯得格外平靜。
要不是能看見他,奧布斯克迪特絕對不可能想像那裡有個人。
……這就是暗影騎士團的人嗎?
奧布斯克迪特在心中感嘆著,跟在那人後面。
兩人從正門走出,但門口的衛兵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蹤跡。
順帶一提,沒過幾天這位精靈男人——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的莫達利翁未經許可進入士官學校,擅自種植花草的行為就被監視鳥揭露,使他招致了好一頓斥責。
春去夏來,夏去冬來,七年的時間轉瞬即逝。
奧布斯克迪特二十二歲了。
這時,他聽說南方的多馬山出現了次元魔獸。
但他把這個訊息丟進了記憶的角落。畢竟這跟他的工作沒有關係。
第四騎士團的任務是國內情報工作。他們的「敵人」是國家的叛亂分子——換句話說都是人類。怪物鬧事不歸他們管。
要說歸誰負責,那便是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
次元魔獸在阿爾弗雷德王時代就不斷襲擊聯合聖域王國,讓光輝騎士團為之非常頭痛。這更是他們總要親手對付的原因。
反正,消滅次元魔獸這件工作和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副團長奧布斯克迪特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哈?」
聽到奧布斯克迪特一臉不悅的反問,騎士團長維內不以為然地回答:
「畢竟,多馬山離小奧布家多近啊?皇騎他們說沒人熟那附近,你就幫他們吧?」
「……」
真不愧是那幫嬌生慣養的光輝騎士團。
奧布斯克迪特沒再多埋怨,而是默默接受了任務。
他在暗影騎士團做了七年。過了七年,即使是魔獸一樣的生物也能培養出一定程度的社會性。
所謂社會性,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退一步。
奧布斯克迪特懷著無奈走出團長室,沿著暗影騎士團總部陰沉昏暗的走廊走著,看到黑暗中一個身影朝他的方向走來。
是莫達利翁。
奧布斯克迪特沒打算跟他多說,莫達利翁卻主動向他搭話了。
「我聽說您要去多馬山執行任務。」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奧布斯克迪特感到又佩服又無奈。
莫達利翁面無表情地回答:
「是您什麼都不知道吧。」
「……」
副團長和隊長。
過了七年,奧布斯克迪特的職位終於反超了莫達利翁,但莫達利翁的處事風格一點沒變。
雖然「你」變成「您」了,但內容還是一如既往難聽。
當然,現在奧布斯克迪特身為他的領導,反覆指出過他這個毛病,但150年積累下來的粗神經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說實話,奧布斯克迪特基本上已經放棄了。
「我之後把材料送到您那裡。」
「多謝。」
說回來,莫達利翁身為潛行者的能力的確不可小視。什麼都知道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放在諜報員這裡是最大的讚美。
奧布斯克迪特輕輕揮了揮手錶示道謝,從莫達利翁身旁走過。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話說,多馬山的任務和您一起的光輝騎士團的騎士……啊,沒什麼。」
奧布斯克迪特皺起眉頭回過頭來。
「怎麼了?」
「沒事,反正您馬上就見到他了。我先走了。」
話音還未落,莫達利翁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中。
這人到底什麼毛病啊。
結果,奧布斯克迪特只能懷著一股莫名的不適感踏上了前往南部領都波蒂姆的旅途。
波蒂姆和奧布斯克迪特生在長在的那個村子都在南部,那裡的人似乎尤其喜歡金光閃閃的奢侈品,大道兩側俱是些花店和蛋糕房,繁華得像是異國他鄉 。
恐怕正是因為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的總部坐落在這裡,才讓人們能放心在這裡安居樂業,逐漸發展出這座繁華的鎮子吧。
奧布斯克迪特沿著鋪設好的大道,走到了兵營大門口。
左右兩側的衛兵立即警覺地詢問來者何人。
「是誰?」
「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副團長奧布斯克迪特。前來協助執行多馬山的任務。」
自報家門後大門緩緩打開,但兩位門衛依舊緊繃著臉。
雖說光輝騎士團和暗影騎士團都是正規軍,但兩者之間的關係往好聽裡說也不算融洽。
奧布斯克迪特走在陽光燦爛的兵營裡,心裡默默開始懷念暗影騎士團那裡陰沉的氣氛。
負責接待的人領著他走到了兵營最裡側一角的副團長室。
騎士敲了敲門,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中傳來:「請進。」
奧布斯克迪特皺起了眉頭。
這把聲音像是在哪裡聽過。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
大門敞開,房間裡的光芒亮得刺眼,一位身穿純白鎧甲的男人站在其中。
他望向奧布斯克迪特的方向。
那雙像晴天下清澈湖畔一般湛藍的眼睛大大睜開,彷彿湖水要從中溢出。
「——奧布斯克迪特。」
吉拉爾的身姿比七年前要壯碩多了。身高至少又長了十公分,身材也粗壯了不少,與威嚴的鎧甲相得益彰。
然而,在這端正的外表下,還殘留著那個善良、愛管閒事、不諳世事的少年。一點都沒有變。
「……好久不見了,吉拉爾。」
吉拉爾呆站在原地許久,終於像是想起來了一樣邁出數步,朝他走來。
「……你這之前,都在哪裡……」
「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幹了七年。現在是副團長。」
「啊,這樣……」
他的聲音中毫無力量,顯得茫然自失。
又過了一陣沉默,奧布斯克迪特的眉頭越皺越緊,而吉拉爾終於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也沒錯,的確是暗影騎士團更配得上你。」
「你也一樣。簡直像是油畫上的了不起的光輝騎士團英雄。多製作點你的畫像肯定廣受歡迎。」
「嗯,我偶爾能看到。」
「……開玩笑還當真。」
兩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說著。帶著奧布斯克迪特來這裡的那位騎士在門口看著兩人,畢恭畢敬地向吉拉爾問道:
「吉拉爾大人,您認識他?」
「啊啊,不好意思。他叫奧布斯克迪特,我們在士官學校的時候是舍友。」
「就當了那麼一會,因為我不是那塊料。」
「絕對沒那回事。」
吉拉爾語氣強烈地斷言道。奧布斯克迪特臉上毫無表情。
「那真是巧合啊,能這樣一起執行任務。」
門口的騎士驚訝得頻頻眨眼。
巧合——奧布斯克迪特不相信巧合。
這可是精通情報的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到最後遲早發現是團長維內知道了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之間的關係才派他來。當然,莫達利翁也不可能不知道。
至於他那時為什麼不肯說,大概是考慮到了奧布斯克迪特拒絕任務的可能性……或者只是想嚇他一跳。
怎麼想都是後者。
「明天早上就出發,我在兵營裡給你留了一個房間,你儘管用。對了,方便的話去食堂聊聊吧?我可攢了不少話要跟你說。」
吉拉爾彷彿回到了少年時代,臉上泛起一片玫瑰色。
相較之下,奧布斯克迪特的表情像是峻峭壁的高山一樣冷淡。
「和任務相關的話在這裡說就好,除此之外我有保密義務。」
「當然不是談工作,聊聊你的事?」
「我沒什麼好說的。」
這甚至不是場面話。
他的每天就是執行任務和訓練,偶爾有閒暇時間便照顧照顧尼古拉和讀讀書,就這樣過了七年。
吉拉爾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那真可惜。我們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的食堂可不比王冠齒輪的一流餐廳差。我的判斷準沒錯。」
奧布斯克迪特陷入了沉默。吉拉爾則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和一口白牙。
「來,走吧。」
兩人沿著走廊朝食堂走去,經過了一片寬廣的中庭。中庭的一角是木製的馬厩。或許因為天氣清朗,每間馬房的窗戶都大敞著,馬匹紛紛從中探出頭來。
吉拉爾轉頭朝馬厩的方向看了看,突然挑起了半邊眉毛:「嗯?」
「那匹馬不是我們的啊……等等,牠不是士官學校……」
馬厩中的諸多白馬和灰馬之間,拴著一匹漆黑的戰馬,靜靜地回望著他們。
還是露餡了。奧布斯克迪特竭盡全力擺出一張撲克臉。
「……嗯。虧你看出來了。」
「我想起來了。你從士官學校走人之後沒過多久那匹馬就也不見了,可把大家都急壞了……牠為什麼在你那兒?」
「……緣分吧。」奧布斯克迪特蒙混過關道。
黑馬名為尼古拉,是奧布斯克迪特的戰馬。
七年前,牠出乎意料地追到了逃離士官學校的奧布斯克迪特身旁。
那是馬厩事件過兩天後的夜裡。
奧布斯克迪特借宿在王冠齒輪某處,突然聽到一陣有印象的嘶鳴聲,從夜夢中驚醒,一下就明白了發生的事情。他費盡口舌試圖趕尼古拉回去,但後者像是紮了根一樣一動不肯動。
當時在場的莫達利翁則教唆起他:「能追上我們行蹤的馬,你花一萬金幣都買不到。你不要我要。趕快收了牠吧。」
從那天起,他們七年之中一直在一起。
如果如實告訴士官學校,恐怕光是被訓斥一通都解決不了,但所幸吉拉爾也沒有再追究了。
「士官學校把阿魯布發給了我做戰馬,還真是巧合。你看,在那兒。」
吉拉爾指著的方向,一匹白馬從馬厩的小窗戶探出了頭。
牠似乎正執著於向拴在隔壁的尼古拉搭話,但這時注意到了奧布斯克迪特的視線。
原本掛在牠臉上的平和文靜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朝著奧布斯克迪特氣勢洶洶地呲牙咧起嘴來。
「嗯……的確是那個阿魯布了。」
別說七年,過了多少年他也忘不了那匹朝著他腦門尥蹶子的白馬。
看牠這副樣子,似乎牠也沒忘記對奧布斯克迪特的刻骨仇恨。
跑得比誰都快,膽子比誰都大——阿魯布和尼可拉的個性幾乎完全相反,但一樣聰明伶俐。但牠脾氣暴躁,個性苛烈,不是人人都騎得來。
本來就沒幾個人能乘得上阿魯布,最後士官學校半懇求半強行地把這匹馬推到了他身上。
吉拉爾轉過了頭,像是眺望著遠方。
「……簡直像是回到過去了呢。怎麼說?不如我們比劃比劃?」
「免了。和你一起訓練我還沒出夠洋相嗎。」
「別這麼說嘛。那時真是抱歉了。」
奧布斯克迪特無視了吉拉爾的道歉,快步朝前走去。吉拉爾走到他側旁,臉上綻放出像出遊前的小孩一樣的燦爛笑容。
「真期待明天。」
多馬山在領都西南,騎馬半日即可抵達。
它海拔1500公尺高,周圍也有不少1000公尺高的山峰,因此這片地區也叫作多瑪山脈。
奧布斯克迪特出生的村莊位於該地區的最西部,距離主峰多馬山有一段距離。因此他雖然經常經過多馬山運送魔獸皮毛,卻從未深入山中。
雖說離他家近,但他對這片也不算非常熟悉,所以還是吉拉爾領著一隊人離開了波蒂姆。
出征隊包括吉拉爾、奧布斯克迪特和一位光輝騎士團的隊長,以及七位普通騎士。
他們個個都是正直、意氣軒昂的年輕人,習慣了暗影騎士團陰暗環境的奧布斯克迪特感覺眼睛都要被閃瞎了。
離開兵營的一行人在中午過後不久,進入了多馬山區域。
通往目的地津內村的山路出乎意料地保養得很好,寬寬的車轍應該是運輸砍伐的木材的車留下的。能看出這裡的林業很發達。
多馬山上的樹之間都留有合理的間隙,個個高大挺拔,能看出被管理得很好。
天空陰沉沉的,染上了淡淡的墨色。周圍瀰漫著濃濃的霧氣,空氣中充滿了草和泥土的氣味,幾乎令人窒息。
這與孕育生命的森林散發出的清香氣味不同,是一種混雜著魔力的渾濁臭味。
奧布斯克迪特皺起眉頭,霧氣後面傳來了動物的低吼聲。
吉拉爾把頭轉向那個方向,但霧氣太重了,他看不見到來者的真身。
「是狼嗎?」
「……不,是魔獸。」
奧布斯克迪特回答道。濃霧中的三個黑色影像是聽到了他們的交流一樣,從其中現身。
三隻魔獸。
魔獸呲著獠牙,流著口水,一下子撲向他們。
「!」
吉拉爾斬斷了魔獸的腦袋,另一隻被奧布斯克迪特一記橫斬砍死了。
最後一隻低吼了一陣,但最終也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朝他們襲來。
它也被奧布斯克迪特一劍斬殺。
吉拉爾環顧四周的部隊,露出一口白牙。
「大家都沒事?那我們出發吧。」
吉拉爾剛牽起韁繩,奧布斯克迪特舉起一隻手阻止了他。
「……慢著。讓我先走,我習慣和魔獸打交道了。」
「啊,的確。聽你的,多謝了。」
最開始邀請他來協助就是為了讓他帶隊,小隊的其他成員自然沒有異議。
奧布斯克迪特越過吉拉爾走在最前面,一邊驅使尼古拉前進,一遍觀察四周。
濃霧之後潛藏著的魔獸數量遠超過兩隻手能數得過來的範圍。
他用滿懷殺意的眼神瞪回了大多魔獸,讓它們不敢再接近眾人。
奧布斯克迪特本以為這樣他們應該能順利抵達目的地,不再受到攻擊,但就是這一點點的鬆懈也帶來了麻煩。
有兩次,魔獸集結成群,魯莽地朝他們襲來。
奧布斯克迪特輕鬆地殺死了它們,但同時也皺起了眉頭。
魔獸是野獸。它們能準確地判斷自己與對手的能力差距,通常不會魯莽地向強大的對手發起挑戰。在黑夜中發動突襲也就罷了,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正面挑戰奧布斯克迪特明顯是不正常的。
有什麼事情明顯不對勁。
最終道路逐漸變寬,津內村的房屋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
隨著霧氣漸漸散去,村子右側的一片區域吸引住了他們的目光。
二十來個小土包躺在山陰的小坡上,周圍散佈著稀疏的雪松。
是墓地。
有些地方還沒有累積起落葉,是新墳。
「……」
奧布斯克迪特把視線移回前方,徑直走進了木柵欄圍著的村子。
從大小能猜出,這村子裡住著約合五十人。圓木搭建的村莊小屋鱗次櫛比,是標準的林業村莊長相。
小屋大概有四十來間,其中七成是民宅,剩下三成是放去山裡幹活用的東西的倉庫和木材倉庫。
兩個房門打開,一隻鼬獸人和一隻狸獸人從中跑了出來。
鼬獸人自稱是村長,狸獸人則自稱是副村長,苗條瘦小的村長用尖細的聲音嘮叨起起來,一邊接近吉拉爾。
「光輝騎士團的騎士大人們竟然真的能來……!我們真的被次元魔獸害得要沒法過活了!」
吉拉爾單膝跪地,握住了村長的手,與他四目相對。
「我們收到的報告說受害嚴重。」
「是……我們村有二十六個人……」
村長低下頭,吉拉爾咬緊了嘴唇。
五十來人的村子死了二十六個人──堪稱慘重。
從多馬山出現次元魔獸起,已經過了兩個月。
受害者不僅是多馬山的居民,還有翻越山脈的通行者。
前來保護這裡的黃金騎士團,以及志願來這裡消滅魔獸的壯士──合計也有二十多人,但到現在連屍體都無法找回。
討伐遇到困難並非僅僅因為次元魔獸非常兇惡。
它們在哪裡出現並沒有規律可循:它們突然出現,大舉肆虐,隨即又消失在時空的縫隙中。
或許是想起了魔獸的樣子,身材圓潤的副村長臉上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但諸位騎士大人,打算怎麼找到它們……?」
「不用擔心。」
奧布斯克迪特平淡地回答。
他話音剛落,頭上便傳來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一隻烏鴉停在奧布斯克迪特的胳膊上。
這不是普通的烏鴉。
而是監視鳥師昂法手下的戰獸。
「借它們的眼目,就能找到次元魔獸了。」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多加說明,吉拉爾便接下了話茬。
「各位無需擔心,我們一定會打敗次元魔獸。」
「啊,那真是太好了。真的拜託各位了!」
村長又尖又細的聲音迴盪在村中,村民們聽到紛紛從家門口探出頭來,但或許是因為膽怯沒人靠近他們。
他們臉上浮現出的是「光輝騎士團終於來了」的安心,還是對他們不遠千里來到這種深山之中幫助他們的感謝?
錯。
村民們的眼神深處蘊藏著怒火,紛紛竊竊私語。
距離那麼遠,一般人肯定聽不到,但瞞不過奧布斯克迪特的耳朵。
「兩個月了,幹什麼去了啊。」
「死了多少人他們知道嗎?」
「現在知道來了,還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什麼光輝騎士團啊。」
「比起次元魔獸什麼的……」
「他們才是邪惡的傢伙吧!」
監視鳥率領部隊走進深山,為了穿越沒有道路的森林,軍馬都拴在村子裡。
濃霧中瀰漫著腥臭扭曲的魔力。恐怕就是這股力量引發了時空錯位,招來了次元魔獸吧。
他們走著走著,身後的村子再次被霧籠罩起來,奧布斯克迪特向走在他身後的吉拉爾吐出了一句嘲諷:
「還真是受歡迎啊……這下了不起的光輝騎士團真是丟大人了。」
「——你!」
年輕的團員朝著奧布斯克迪特怒吼。
部下手握著劍朝他逼來,但被吉拉爾用手阻止了。
「沒事。我們的確對不起他們,是我們的責任。」
根據莫達利翁分享給他的情報,多馬山以前就發生過時空扭曲,但受害的程度不過是倒了幾棵樹,沒什麼特別值得匯報的事情。
時空扭曲愈演愈烈,最終大到了引來次元魔獸的程度。
他們夷平山林,屠殺野獸,最後終於把血淋淋的手伸向了津內村的村民。
村民們也努力保衛自己,但在神出鬼沒的次元魔獸面前,他們根本算不上對手。
這片地區的黃金騎士團和勇士們也紛紛前去搜尋它們,但無一歸來。
在這漫長的兩個月後,由副團長吉拉爾率領的光輝騎士團終於抵達了津內村。
「我們當然知道多馬山一帶有受害情況,但……」
吉拉爾的語氣突然失去了原本的決絕,奧布斯克迪特則代替他說完了。
「你們評估了哪些該優先對付。當然了。」
「……」
聽到他語氣中露骨的不屑,吉拉爾卻沒有反駁。
近年來,王冠聖域的治安狀況日益惡化。天空島王冠齒輪和地表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地表居民的煩懣以暴亂的形式開始浮現。
奧布斯克迪特回想起了這兩個月期間南部發生過的幾宗大型事件。
桑古富商遭襲案——富商蓋祖斯動用私兵對付一夥覬覦他財富的盜賊,結果引發了一場把當地居民都捲入其中的內戰。在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的干預和鎮壓之下,這場暴動終得平息,但期間約有兩百餘人受害。
多斯忒假幣案——私鑄含金量低的假幣集團被揭露的案件。影潛者的情報網將這個組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輝騎士團隨即剿滅了整個組織。貨幣信用乃是國家運作的根本,雖然受害者數不多,但這宗事件依舊得到了最高的優先順序。
其他受害者超過一百人的暴動案件也超過了一隻手數得過來的範圍。
對比來說,多馬山的一般人受害者是二十六個人。考慮到這數量不算大,而且只過了短短兩個月,光輝騎士團就能派出副團長帶領小隊來處理,明顯已經很努力了。
當然,奧布斯克迪特覺得他們努力過了,對市民怎麼看沒有一點影響。
比起總部高高在上,永遠靠不上的光輝騎士團,明顯是黃金騎士團和神聖修女等等更能幫得上忙。
即使他們在領都波蒂姆受到英雄一般的對待,離領都越遠,居民就越嫌棄他們。
「我們當然也向雲頂騎士申請了援助……」
「這種微不足道的事件,怕是請不動他們吧。當然,如果你死在這裡的話,搞不好他們就樂意了。」
「……是。」
吉拉爾聽到奧布斯克迪特的話,不禁苦笑了起來。光輝騎士團的騎士們毫不遮掩臉上的怒容,腳步也亂了起來。
比起對「光輝騎士團」的侮辱,似乎對「吉拉爾」的侮辱更能戳中他們的怒穴。看來副團長還真是廣受尊敬。
「所以真的很感謝你能來。」
「……感謝嗎?」
奧布斯克迪特嘴角扭曲,輕輕吐了一口氣。
嘎!
監視鳥粗狂的叫聲在眾人頭頂響起。
「——先活著回去再說吧。」
奧布斯克迪特拔出背上的劍。這是把和他身體一樣大的大劍,是他被任命為副團長時獲得的。
其強大的刀刃即使受到開山倒海的剛猛力量撞擊,也不會變形。
他渾身發力,劍上也湧起了狂野的力量──如同從天上奔流而來的雷電一般勢不可擋。
士官學校所求的「精煉而正確的劍術」,奧布斯克迪特終究沒能學會。
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劍術。
沒有放棄力量。
他朝前望去,大聲吼道:
「——全員準備戰鬥!」
次元魔獸彷彿從濃霧中扭曲出一條路來,在他們面前現身。
它有四公尺高,全身覆蓋著一層黑色鑼亮,像鐵一樣的表皮。乍一看,它的身體就像庫雷的生物一樣,肋骨有些突出,但在它身上沒有任何看似是眼睛的器官,只有一個扭曲的上顎。
那上顎大張開來,露出了紅褐色的口腔。
「——!」
次元魔獸吼叫起來,一陣不似聲音的聲音。
普通人聽到這比臨死掙扎還要恐怖的聲音,一定會耳膜破裂,失去五感吧。
這正是戰鬥開始的信號。
次元魔獸揮舞著四根長槍一般的肢幹,朝著奧布斯克迪特他們襲來。
根據報告,多馬山上出現了總共五隻次元魔獸。
其中有四隻大概四公尺來高,只有一隻有六公尺多高。
那隻尤其大的次元魔獸想必是獸群的頭目,那麼現在面對的不過是先頭部隊。
即使只是先鋒,卻也讓奧布斯克迪特不禁背後片刻發涼。
——還真會把麻煩事丟給別人啊。
奧布斯克迪特在心中默默咒罵了兩句自己的上司,踩穩在地面上。
吉拉爾跟在他身後,一同前進。
他的劍的尺寸不輸奧布斯克迪特。
刀刃如同光芒化成一般閃耀著潔白無瑕的光輝,黃金的護手是一道優美的弧形,劍身上湧出的魔力精煉,幾乎讓人感到幾分風雅。
看來他也不是光靠著家裡出身做到了副團長。
在他左右兩側一字排開的光輝騎士團成員們雖然個個年紀輕輕,但絲毫不顯得稚嫩。
那當然了──奧布斯克迪特不禁自嘲道。
他們都在士官學校接受了嚴格的教育,通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嚴苛遴選,終於才能站在今天的位置。
將兩位精銳副團長的力量譽為一騎當千並不為過,但即使如此,他們也沒能輕鬆戰勝次元魔獸。
它強大堅韌的皮膚刀槍不入,體力用之不竭。
把攻擊的方向指向弱點所在的口腔,就要在至近距離面對其口中噴湧而出的獄火。
憑藉著全員的力量終於才打敗了第一隻,第二隻第三隻便接踵而至。
雖然它們都生著鐵一樣的表皮和沒有五官的面孔,但個個的樣貌又不同,就是說弱點也都不同,也為討伐帶來了無限的困難。
第二隻被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同時刺中,終於把腦袋剮了下來。
靠著頻繁攻擊終於削去了第三隻的一塊表皮,用劍成功刺進了其心臟。
第三隻剛轟然倒地,第四隻彷彿像是來嘲笑他們勉強撐著還沒一同倒下的樣子,緊接著就冒了出來。奧布斯克迪特不禁罵了一句髒話。
他還沒舉起劍來,魔獸黑色的臂骨就朝著他的頭部砸來。
一道白色的斬擊幫他擋下了這次攻擊。
吉拉爾揮劍,保護住奧布斯克迪特。
「哈。」
奧布斯克迪特的喉嚨中傳來一聲像是嗤笑,但又像是嘆息的聲音。
比起被次元魔獸殺死,落後給吉拉爾更令他感到不悅。
他用脫力的手握起劍,伸直了彎曲的膝蓋。
一黑一白兩道斬擊打碎了次元魔獸的頭蓋骨,終於擊敗了第四隻。
兩人喘著粗氣,肩膀此起彼伏,無言地交換著眼神。
不爽歸不爽,要不是有彼此,無疑他們早就沒命了。
吉拉爾勉強笑了笑,奧布斯克迪特用下巴尖蹭了蹭肩膀上的盔甲。
然而,他們沒有太多時間能沉浸在活著的安穩之中。
「——!」
吉拉爾突然回過神來,回頭望去。
並肩作戰的騎士紛紛倒在後方的灌木叢中,四處傳來呻吟聲。他們無一例外地受了重傷,身邊的植被都染成了暗紅色。
吉拉爾匆忙跑去檢查他們的呼吸,四個人大量失血,昏迷不醒,另外四個人雖然受了重傷,但意識還在。
還站著的,只剩下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兩人。
吉拉爾匆忙扶起一位還有意識的騎士:「站得起來嗎?」
「勉勉強強……」他虛弱地咕噥道,靠著吉拉爾的肩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太好了。那你帶失去意識的人回村子治療。可以嗎?」
「但、但是……任務還沒結束……最後一隻……」
他的右手鬆弛地垂下,不像是能再舉劍戰鬥的樣子。
「這是命令。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趁早救助,快!」
「對、對不起……」
「放心,相信我。」
吉拉爾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隊員的臉皺成了一團,像是哭又像是笑。
他腳步蹣跚地消失在濃霧之中,奧布斯克迪特不禁嘲諷道:
「副團長殿下還真能裝。」
吉拉爾像是投降一樣張開了雙手的手指。
「……瞞不過你啊。」
在和第四隻次元魔獸戰鬥時,吉拉爾的胸口重重挨了一下。護胸的盔甲完好無損,所以看起來彷彿沒什麼大礙,但恐怕肋骨已經斷了幾根。
「但別擔心,我沒事。就剩下最後一隻了。打敗這一隻,村子就得救——咳!咳咳!」
吉拉爾嗆了一口血,撐在大劍上彎下了腰。
他堅持著沒有摔倒在地,但帶著血的口水從嘴角留出。
「這叫沒事嗎。」
奧布斯克迪特靠在樹幹上,冷靜地開始估測吉拉爾的傷勢狀況。
他本人從腹部到肩部全部燒傷,左半身中了四次攻擊,右半身兩次。燒傷如果不盡快處置,也會發展成重傷。
吉拉爾的傷勢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嘔血證明傷勢觸及了內臟,情況也非常緊急。
接下來要挑戰的還是領頭的次元魔獸,這個狀態真的能打贏嗎?
「我們應該回村子裡重組戰力,安排下次討伐。」
吉拉爾搖了搖頭。
「不。如果撤退,下次討伐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必須在這裡解決這個問題。」
他眼中燃燒著高貴的正義之火。
那充滿決心的樣子,讓人想起被逼進絕路,即將從懸崖縱身一躍的野獸。
「……你想死嗎?」
「沒事,你回去也行。衷心感謝你的增援。但我必須戰鬥下去,哪怕死在這裡。」
「為了向村民證明光輝騎士團不是『邪惡』嗎?」
吉拉爾沒有否認。
「……哼,真不愧是你。還真是個好主意。」
如果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副團長吉拉爾死在這裡,雲頂騎士一定會派出重兵討伐兇手。這樣光輝騎士團就能在地表立上功勞,一展天上的威風。
在沒有吉拉爾的這裡,這個世界上。
奧布斯克迪特的嘴角輕蔑地扭曲了。
「你太弱了。」
「什麼?」
這意外的回覆讓吉拉爾緊繃著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一點。
「你太弱了,才會被稱作邪惡,太弱了才會被迫自己走向死亡。有錯嗎?」
「……你還記得啊。」
吉拉爾乾笑了一聲。
這是兩人還是同窗時,吉拉爾對奧布斯克迪特說的話。
奧布斯克迪特是因為還不夠強大,所以才會被稱為「邪惡」。
過去給予奧布斯克迪特的教導,過了這麼久竟然反過來用在他自己身上。
「所謂『邪惡』不過是為了踐踏自己不了解的弱者而存在的詞——你當時這麼說過吧。」
「……嗯,說過。」
「但民眾不仇恨他們不了解的暗影騎士團,而是仇恨你們光輝騎士團,稱你們為『邪惡』。多奇怪啊。你知道為什麼嗎?」
吉拉爾沉默不語。
「平等侵襲各地的旱災,和只降在一處的甘霖,民眾這種生物會將後者稱作邪惡。」
桑古那片有個遭到匪徒襲擊的富商,在市裡是個出名的慈善家,但這正是他成為襲擊目標的原因。富商的財富是有限的,即使濟貧也不可能覆及所有人。
人性仇富。
人性仇強。
人性仇視沒有伸向自己的那隻手。
「人們用『邪惡』這個詞表達對力量不足的強者的仇恨。」
如果國家富饒,人民安居樂業,或許會不一樣。
但在這片苦難的大地,連天上下的雨都永遠不會落到地上。
「你太弱了,所以無法獲得你援手的那些人才會將你稱作『邪惡』。」
「……嗯,你沒說錯。」
吉拉爾無力地俯下身來。
乾涸的血跡在他蒼白的嘴唇上凝固成了黑色的痕跡。
「是因為我太弱了,才多花時間控制住叛亂。太弱了,才沒能及時趕到這裡,導致太多人死去——我讓人們陷入了失望,讓他們認為我是『邪惡』,所以……」
「你就算死了,村民也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
「……!」
吉拉爾的臉頰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所謂的贖罪,不過是自我陶醉的『示威』。受害的人又不會回來,死亡是弱者才會選擇的逃避之路。」
「……那你說,我怎麼做是好。」
「你過去說過吧。」
奧布斯克迪特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天發生的事情,他至今仍銘記在心。
「你因為弱小才被斥為邪惡,那就只有變強——活下去,證明你的清白。」
「啊……」
僅僅一瞬間,吉拉爾的眼中閃過了一道白光。
他站起身來,用手指擦了擦嘴唇。
「但我太弱了吧。」
「沒錯。」
——嘎!嘎!
監視鳥在兩人頭頂嘎嘎叫了起來。
「至少我認識的那個吉拉爾會努力變強。」
周圍的霧氣開始異常地扭曲,最後一隻次元魔獸現身其中。
是哪個傻子在報告裡說這東西只有六米高的?
那龐大的身軀每踏出一步,大地都為之顫抖,周圍瘦小的針葉樹紛紛倒下。
那魔獸的臉正中是一塊黝黑的石頭,彷彿血液凝固而成。恐怕是它的力量之源。不祥的魔力隨著紅黑色的光芒噴湧而出,炙烤著地面,點燃了周圍的森林。
那強大的樣子,幾乎難以和先前擊敗的四隻算作同一種生物。
人在過於壓倒性的事物面前,似乎反而無法感到恐懼。
「……真厲害。」
不禁張口感嘆的,是奧布斯克迪特還是吉拉爾?
兩人的體型都不算小。但再無論如何,他們都只是人類。
沒有保護的皮毛,沒有翅膀,沒有堅硬的表皮,也沒有優於其他物種的感官。
即使穿上盔甲,佩上大劍,訓練得多麼精良,在次元魔獸面前,也不過是弱小的肉身。
「但真是神奇。有你相信我,我竟然一點不覺得會輸。」
吉拉爾的聲音裡毫無副團長的威嚴,反倒幾乎顯得有點青澀。
「隨你說吧。」
失去力量而黯淡下來的劍再次猛然亮起,像是噴湧而出的鮮血。
燃起的苛烈火焰並非只有這一處。在他身旁,那雙與他正相反的眼中也燃起了火焰。
就這樣。
最後的逃路被這火焰燃燒得只剩下灰燼。
敗北的恐懼也一刀兩斷。
只有劍,才能證明他的清白。
「——奧布斯克迪特。」
聽到聲音抬起頭來,吉拉爾朝著他伸出了手。
次元魔獸在他背後轟然倒地,壓倒一片樹木。
結束了。
「……」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接過吉拉爾伸出的手,而是自己撐著大劍站了起來。一時間,鮮血從他的肩膀噴湧而出,浸濕了周圍的地面。
吉拉爾的面色為之扭曲。
「傷得這麼重。」
「……你傷得更重吧。」
吉拉爾從左太陽穴到鎖骨一片都燒得皮開肉綻。美麗的金髮也被燒成了焦黑色。
吉拉爾還是硬撐著揚首挺胸。
「我燒傷更重,但你受的傷更多吧。」
「……士官學校沒教你數數嗎?還是你逃太多課了?」
「我可是畢業時致告別辭的學生代表。」
要不是兩個人還在互相你損我一句我損你一句,恐怕早就失去意識了。
他們肩並著肩,一起蹣跚著往回走。
黃昏將至,周圍一片昏暗。
在走回村子前兩人奇蹟般地都沒有倒下,他們不約而同地堅決不肯在對方眼底下比先示弱。
穿過村子的木柵欄,村長和副村長匆匆朝他們跑來。
「竟、竟然……謝天謝地……你們沒事……」
「我們都……以為兩位……是不歸人了……」
「畢竟天色都這麼晚了。」
兩人磕巴地連連說著,突然像是想起了正事一樣身子往前傾了傾,問道:
「次元魔獸都打敗了嗎?」
「嗯,各位無需再擔心了。」
吉拉爾露出了微笑,聽到動靜走出家門的村民紛紛歡呼起來。
村長含著淚握住了吉拉爾的手。
「謝謝!我該怎麼感謝您……」
「不必感謝我們,我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被燒得遍體鱗傷,光輝的形象蕩然無存,但從頭到腳都是正義騎士的體現。
「……哼。」
奧布斯克迪特哼了一聲,在陰影中抱起了雙臂。
他背過臉,把視線從歡騰的村民轉向了染上了夜色的地面。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奧布斯克迪特站在那裡。
吉拉爾舉起一隻手示意村民們安靜下來,環視村子四周。
「我的部下們怎麼樣了?他們安全就好……」
村長歪了歪頭,又眨了眨眼睛。
「各位部下?沒有和您一起嗎?」」
「——還沒回來嗎?」
笑容瞬間從吉拉爾臉上抹去了。
他猛地轉頭,望向走來的方向。
「他們倒在森林裡了。得趕快去找才行。」
「糟、糟了。我們也派人去尋找。」
「多謝。不抓緊時間的話就無法挽回了。奧布斯克迪特,能去嗎?」
「……」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放下抱著的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
飄蕩在晚風中的微微異常,對他來說不能再熟悉。足夠他得出結論了。
「……這邊。」
奧布斯克迪特輕輕碰了碰吉拉爾的肩膀,從他側旁走過,朝著村莊中心方向走去。
村長和副村長突然驚慌失措了起來。
「您、您這是要去哪裡?森林不是這邊啊。」
「不是要去找其他騎士在哪裡嗎?」
村長張開雙臂,叫嚷著擋在了奧布斯克迪特前面。後者隨手一推,村長叫了一聲,朝著側邊跌去。
奧布斯克迪特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朝著遠處村子一角的一間小屋走去。
雖說是小屋,但門看起來又寬敞又結實,像是用來存放砍伐木材的地方。屋子本身的大小比起四周的建築也有三倍來大。
他把手放在門把上拉了一下,紋絲不動。上鎖了。
「這邊閒人免進,兩位騎士大人也一樣!」
村長的尖聲叫嚷從身後傳來。
奧布斯克迪特用力一腳踹上去,門就像紙一樣碎散開來。
昏黃的晚霞照進小屋。
一隻腳邁進去,木地板咯咯作響。
小屋裡放著的是堆積如山的乾燥待運木材,以及砍刀、木鋸、鏈鋸等等普通的林業工具。
奧布斯克迪特瞥了一眼,便轉身朝更裡面走去。
剛剛空氣中的異常到了這時,變得清晰無比。
一步,又一步,每走一步都感覺異臭又強了幾分。
腳步停下。
光芒映照不到的深處,有一座不知是什麼堆積成的小山,上面蓋著一塊大帆布。
奧布斯克迪特把手放在帆布上。
「請稍等!」
村長撲了上來想要拉住他,但奧布斯克迪特視若無物地一把揭開了上面的帆布。
帆布下面,本來要回到村子的騎士像物品一樣交疊著堆在一起。
原本穿在身上的鎧甲全部被扒了下來,有些騎士連內褲底褲都不剩下了。他們的四肢紛紛朝著古怪的方向伸出,白得像蠟一樣。
「……」
奧布斯克迪特跪下身來,一個人一個人撥開眼瞼,檢查生死。所有人的瞳孔都早已散開。
無人倖存。
奧布斯克迪特站了起來,緩緩轉過身。
在他冰冷的視線下,村長可憐兮兮地哼哼了起來。
「殺掉本來就瀕死的騎士,不費工夫吧。」
「咿、咿……!」
村長慌忙轉身,朝小屋外拔腿就跑。
擋在屋門口的,是呆站著的吉拉爾。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吉拉爾或許還沒接受眼前的光景,聲音中毫無力量。恐怕驚訝之餘,連憤怒都感覺不到了吧。
奧布斯克迪特淡淡地告訴了他事實。
「這是個剝屍為生的村子。原本是以林業為生,但鬧次元魔獸之後就做不下去了。」
從次元魔獸出現已經過了兩個多月,恐怕進出山運貨都沒辦法照原本計畫執行。
這段期間,黃金騎士團和傭兵也都前來企圖驅逐次元魔獸,但紛紛落敗。
在村民眼裡,那些死去的騎士身上的裝備,簡直就是一座座寶庫。
「他們就收集黃金騎士團和傭兵的武器和裝備,賣掉。和他們交易的是南部的強盜團體。桑古那邊是不是有裝備莫名強大的傢伙?」
「有……害得我們當時一通苦戰……」
想起了當時的情況,吉拉爾不禁皺了皺眉頭。
「把屍體餵給魔獸,就也不剩下證據了。怪不得魔獸主動來襲擊我們。」
在這次元魔獸事件中受害的,並非只有人類。魔獸也受到了相當大的傷害。
時不時就有人類屍體白白送給他們,恐怕對攻擊人類的抗拒感已經所剩無幾了。
以至於它們在光天化日之下主動挑戰明顯更強的對手。
村長惱羞成怒,五官扭曲,走近了吉拉爾。
「你、你以為我們想!你們這幫人怎麼都不肯來,害得我們村56個人死了26個!次元魔獸鬧得我們沒辦法活了……大家都沒辦法,才……」
村長像是重拾了信心一樣轉過身來,指向了堆積如山的騎士屍體。
「這些騎士,也全都是次元魔獸殺的!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裝備我們還你,你們——」
「兇手是人是獸,看看傷口就知道了。」
奧布斯克迪特蹲下身來,把面朝上躺著的屍體翻了過來。
鮮血淋漓的脖子上,有著數道傷痕,像是砍刀一類的東西留下的。
「洩憤怎麼樣?愉快嗎?」
「咿……」
村長又一次驚慌失措,穿過吉拉爾身側,逃去了小屋外面。
在周圍看著的村民也紛紛朝著村外四散奔逃。他們爬上村界的木柵欄,越過跳下,消失在夜色迷濛的森林裡。
一身重傷的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不可能抓住他們所有人,這樣下去只會全部跑掉。
就在這時,黑色的身影從濃霧中現身。
「……!」
村民們紛紛停下了逃命的腳步。
幾位披著漆黑鎧甲的騎士如同墨水從紙背滲出一樣,從霧中出現在他們面前。
總共四人,兩男兩女。
他們顯然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但顯得一點溫度都沒有,彷彿只是擬態成人形的影子。
是「影潛者」。
他們的種族和身材各不相同,但從裝甲頭盔和面罩中探出的雙眸都冷酷得令人戰慄。
村民在這氣勢下紛紛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一個接一個地被銬了起來。
「咿……」
「饒命啊,求你了……」
悲哀的求饒聲逐漸被樹林的寂靜吞沒,消失了。
吉拉爾用帶著疲憊的眼神望向了奧布斯克迪特。
「……你一開始就全都知道嗎?」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否認。
「暗影騎士團接下的任務一定對騎士團有利,不會毫無目的地出動部下。」
「……哦。」
奧布斯克迪特從團長維內接下的任務有兩個。
其一,協助光輝騎士團討伐多馬山的次元魔獸。
其二,調查津內村,在情況需要時拘留嫌疑犯。
這兩項任務就此完成。
「暗影騎士團抓了之後,他們怎麼辦?」
「法律不歸我們管,移交給警察。」
「這樣啊。但……這樣他們……」
吉拉爾含混地說。即使不說清,奧布斯克迪特也再明白不過了。
這個國家的法律中,強盜致死是重罪。更何況受害者還是國家的騎士,只會進一步加重刑責。
考慮到這是累犯,主犯顯然難逃死刑。
吉拉爾握緊了拳頭。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嗎?」
拚死戰鬥的部下被這群人殘忍殺害了,還想著如此展現慈悲嗎?
這個念頭在奧布斯克迪特腦中閃過,但他沒有張口說出。
「天空法是絕對的。你比誰都明白吧。」
吉拉爾一言不發。
沒多久,剩下的三十名村民全部被銬了起來。一邊保護這麼多人不被魔獸攻擊一邊下山,也夠吃力的。
接下來怎麼辦?倒是可以用這些木材做一輛馬車……
奧布斯克迪特正思考接下來怎麼處理,突然有一位村民放棄逃進樹林,朝他們跑來。
是村長。
奧布斯克迪特打量著他的企圖,只見他呲牙咧嘴,一臉惱怒和仇恨,朝著吉拉爾衝來。
手裡是一把鈍了刃的砍刀。
「都怪你——」
吉拉爾轉向了村長的方向,但紋絲不動,彷彿連呼吸都忘了。
風聲響起,砍刀朝著他的頭一揮而下。
「……真費人功夫。」
奧布斯克迪特把吉拉爾推到一旁,舉起大劍。
那乃是砍下了次元魔獸腦袋,連大石塊都能碾碎的巨物。那一擊與其說「斬斷」,不如說更接近「擊碎」。
幾乎沒有魔力的一般人,被這一刀砍中會怎麼樣?
村長的身體在吉拉爾的眼前化成了一灘血肉淋漓的肉塊。
頭骨、腦子、密密麻麻的內臟——像是爆炸一樣四散開來,啪嘰啪嘰地落在地上。
還勉強剩下個形狀的,只有還握著砍刀的手臂,在肉堆上滾動著,像是個奇怪的雕塑。
吉拉爾滿臉是飛濺的血肉。
空氣一片寂靜,隨即充滿了村民的慘叫聲。
「……好啊你。」
莫達利翁踹倒了村子的木柵欄,滿面怒容地朝兩人走來。他手裡是一柄雕著烏頭花的細劍。
他身為小隊長,領到手的是抓捕村民歸案的任務。
達利翁伸出手來,指尖直戳奧布斯克迪特的胸口。
「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對嫌疑人下殺手,這下又得被警察訓了!」
「……是。」
他說得對。
奧布斯克迪特像是感到一陣劇痛一樣猛地閉上了眼睛。在這之前的各種斥責在他腦中一齊重播了起來。
但莫達利翁的辱罵毫無停下的徵兆。
「你這人一直就不會好好幹活。光靠力量解決問題的話,我們找個土偶不比你強?你怎麼不趕快入土啊?」
「……」
無言以對。
就純粹的作戰能力而言,整個騎士團沒有人可以與奧布斯克迪特相比,但就諜報能力和執行任務的手段而言,還是莫達利翁更勝一籌。
他是透過莫達利翁介紹才得以加入暗影騎士團,當時他年僅十八,像這樣每次被莫達利翁講道理訓斥時,都讓他彷彿回到還是個新兵的時候,除了默默聽著什麼都不敢做。
莫達利翁苦口婆心後,用拳頭在他腦門上敲了敲。
「奧布斯克迪特副團長,拜託您別只會靠反射行動,有機會試試用用腦子,很方便的呢。」
「……」
話語中的嘲諷令奧布斯克迪特無言以對,他默默低下頭來,吹了個口哨。
綁在村子附近的尼可拉便自己解開韁繩的結,跑來了他身旁。
奧布斯克迪特像是逃跑一樣騎上了尼古拉。
「……光輝騎士團的各位騎士先送去波蒂姆吧。這樣沒問題吧,吉拉爾。嫌疑人的運輸就拜託你了,莫達利翁。」
「……了解。」
莫達利翁的聲音中還帶著幾分怒意。
這下看樣子他一定要向團長報告,害得奧布斯克迪特受到些什麼處罰吧。
奧布斯克迪特心裡默默叫苦,但臉上依舊掛著嚴肅的表情,毫無波瀾。
當尼古拉走到了村子出口時,奧布斯克迪特才想起還沒聽到吉拉爾的回覆。
他馬上回過頭來,看到吉拉爾還愣愣站在肉堆面前。
考慮到他那氾濫的慈悲,估計是在為死去的村長默哀一類的吧。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多想實力之差就投身行動,的確不是明智的行為,但如果他沒有行動,本就一身重傷的吉拉爾恐怕難逃一死。
莫達利翁的斥責他的確應得,但沒必要向吉拉爾道歉吧。
「喂,走了。」
吉拉爾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他眼神渙散,遍佈血痕的雙唇輕輕動著,像是在說什麼。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是祈禱?是謝罪?
無論是什麼,向死者說話都毫無意義。
他們還活著,掛著一身重傷,現在該做的事情是盡快下山接受治療,僅此而已。
「——喂!」
他提高了一點聲音,吉拉爾像是終於聽到了一樣,緩緩抬起頭來。
那遲鈍的動作只令奧布斯克迪特越發急躁。他重複說:
「走了!」
「……啊。是。這就來。」
吉拉爾踉踉蹌蹌地踏出了一步。
鮮血在他腳下飛濺,染紅了亮白的鋼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