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火把在昏暗的燈光下燃燒著。
這裡是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的總部。
整個地方由迷宮一樣的石頭迴廊組成,連團員都摸不清其全貌。別說外人首先就不可能侵入這裡,就算真的能,一旦進入就不用想再看到陽光了。
奧布斯克迪特站在總部最深處一扇佇立在黑暗中的巨門前。他敲了敲門,另一邊傳來聲音准許他進去。
「……打擾了。」
他推開門。
這並非他第一次來這間團長執勤室。即使如此,久經沙場的騎士奧布斯克迪特還是幾乎猶豫了一下自己該不該走進去。
這間執勤室的氣氛閃耀到讓他感覺呼吸不暢。
雖然面積頗為寬敞,但塞滿各處的毛絨玩具和閃閃發光的小裝飾幾乎不讓地板露出一寸來。
奧布斯克迪特的雙眼經歷過吉拉爾金光閃閃的私人物品的洗禮,到了這裡,粉紅色、紫色和藍色的光像是洪水一樣湧進他的眼窩。
「……」
奧布斯克迪特用力地合上了眼睛,沉住氣來,才再次睜開。
在這惡夢一般的夢幻可愛風辦公室正中央,是一把鼓鼓的毛茸茸的椅子,上面坐著一位男人。
他叫維內。
這人是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長,奧布斯克迪特的上司。
用人類標準來看大概六十多歲,但考慮到他是精靈族,實際年齡肯定遠遠不止。他現在的樣貌和奧布斯克迪特第一次見到他時絲毫未變。
深褐色的皮膚幾乎發青,雙眼周圍像是塗過墨水一樣。這副樣子就算他說自己是惡魔也很可信了。
但他的身體小巧纖細,手腕等幾乎像樹枝一樣。如果奧布斯克迪特不多加注意,可能一碰就不小心就斷了。
閱讀著手裡文件的維內抬起頭來,用另一隻手優雅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紅茶。
「呀嗬。等你好久啦。」
維內從書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中翻了半天,抽出了三個信封。
「來來,你的好朋友吉拉爾寫給你的信……一封兩封三封,拿好。」
「……謝謝您。」
「他還真愛寫信啊。你也真是的,把你的地址給他吧?全都寄到總部多麻煩啊。」
「……」
奧布斯克迪特沉默不語。
他每年都會回到出生故鄉掃幾次墓,但除此之外,他基本上根據工作需要,在幾個臨時住所之間奔波。換句話說,他沒有能用來收信的地址。
「算啦,沒關係。啊,來來,嚐嚐這個。」
維內指了指一個粉彩盤子裡放滿的曲奇。
「這是我新烤的,裡面放了很多蜂蜜呢。」
「不必了。」
奧布斯克迪特瞬間瞪向那盤曲奇,彷彿怕在它面前露出一點破綻一樣。
暗影騎士團 第四騎士團團長「芳甘的騎士 維內」——他所製作的所有食物都有致死性的劇毒。
這碟曲奇看似普通的外表下,也藏著毒液。耐毒體質的奧布斯克迪特吃了都會鬧肚子,換作一般人,恐怕不出半日就沒命了。
維內最恐怖的地方,在於他本人沒有任何下毒的打算。
根據他本人的說法,只是努力讓做出的食物更好吃而已。但只要經過他手的東西,無論是曲奇還是蛋糕還是沙拉,乃至白開水,不知道為什麼都有猛毒。
根據過去在大學研究過毒理學的莫達利翁評價,「能在廚房裡製造出這種級別的毒物也只有天才了。」
莫達利翁為了弄清楚其中奧秘,曾經造訪維內的烹飪現場,但最後的報告裡也只留下「什麼都沒搞明白」一句話,然後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
維內不滿地鼓起了臉頰。
「不吃算了。來來,小噬毒,張嘴——」
維內捏起一塊曲奇,靠近了立在桌子一側的劍。
這把蛇劍名叫「噬毒」。
曲奇接觸到劍刃的一瞬間,便像是水滴在熱鐵塊上一樣瞬間蒸發無形,吸進了武器之中。
噬毒的力量會隨著吸收毒液越來越強。維內的劇毒曲奇對它來說可以算是美味的點心。
「你看,小噬毒吃得多開心。嗚嗚。」
裝模作樣的假哭。
「我的小奧布啊……」
「是奧布斯克迪特。」
「我的小奧布啊……」
絲毫毫不誇張地說,這個來回少說也得有一百多遍了。
「還打算在第四騎士團幹下去吧?」
「……我的打算是這樣。」
奧布斯克迪特現年二十三,再過幾個月就二十四了。
雖然他只要有三餐一宿就能滿足,生活習慣也非常樸素,但現在攢下的錢也不足以支撐接下來一輩子的生活。
「我馬上就要450歲了,最近在打算退休了呢。第二人生,聽起來多有意思啊。」
「……這樣啊。」
他模糊不清地回答道。這人原來已經這麼老了嗎。
「所以呢,我想讓小奧布來接著當團長呢。」
奧布斯克迪特沉默得像塊石頭,但又像是感到了一陣疼痛一樣閉上了眼睛。
維內時不時就給他施加輕微的壓力,所以他預感到這一天終將到來。
但一切成為現實的這一刻,他絲毫沒有感到榮譽感或喜悅。
「……我沒有動力和目標。」
他從加入暗影騎士團已經過了八年,從沒有抱著崇高的大志參與過任務。
完成收到的任務——這是他賴以生存的工作,僅此而已。
剝下魔獸的皮,潛伏在暗處揭開密談的真相,和次元魔獸拚死搏鬥,一切對他來說都只是日常的工作。
他只是渾渾噩噩地活,卻莫名其妙地掛上了副團長這個了不起的頭銜。
這種人怎麼能領導一整個騎士團。
「所以我才覺得小奧布適合當團長啦……」
「……」
這是什麼歪理。
他深深吐了一口氣。反正說到頭這也是他沒有權力拒絕的「命令」,所以無論他喜歡不喜歡,結果都是一樣的。
「……維內團長,您退休後有何打算?」
「我打算回老家開家小餐廳,賣點豐盛時蔬套餐一類——」
「別。」
這大概是他加入暗影騎士團之後發出過的最大音量。
經過他苦口婆心的勸說,維內終於放棄了小餐廳的主意,而決定去當編織藝術家。似乎是打算親手製作可愛的小熊玩偶來賣。
奧布斯克迪特衷心祈禱那東西銷路順暢。
兩人在執勤室裡討論過一系列交接工作之後,維內突然「啊」了一聲。
「劍現在這樣就沒問題吧?」
「是。」
國家下發給團長和副團長的量產型狂風兵裝。
第四騎士團的慣例是,從副團長升任團長時,選擇是接管團長的兵裝,或繼續使用已在用的兵裝。
無論怎麼想,性情詭異的噬毒都不適合奧布斯克迪特使用。
「那小噬毒就歸新的副團長了啊……該給誰用呢?真煩惱呢。」
維內豎起小拇指抵在嘴唇上,哼了起來。
「小噬毒是個好孩子……但你也聽說過吧?我之前的人,還有再之前的人……對吧?」
「……是。」
在三十件兵裝中,「噬毒」的性能尤其獨特。
由於其特殊性,在使用期間精神逐漸失常的騎士不計其數。
究竟是給予「噬毒」的毒有問題,還是這把劍本身有問題,奧布斯克迪特也不知道。
「哎,反正狂風兵裝本來不就是這種東西嘛。沒轍啦。」
「『這種東西』……是什麼意思?」
維內端起茶壺,往茶杯裡續上紅茶。
「暗影騎士團成立的原因不就是小尤諾受到兵裝的影響嘛。雖然量產型說是『β計劃』,但也是模仿原版的力量製造出來的呀。越強當然就越容易把人搞壞掉嘛。」
「……所以有必要找會用毒,而且心理素質過硬的人做副團長。」
「嗯嗯。最好神經粗又我行我素的那種,才配得上小噬毒呢。」
「……那麼。」
兩人視線相交,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同一張面龐。
「那就拜託小奧布你轉告阿莫咯!」
「……遵命。」
考慮到那傢伙的性格,一定會拚命拒絕。每次想像不得不說服他時,奧布斯克迪特都不禁感到頭痛襲來,但無論他怎麼思考候選,最先出現的總是莫達利翁。
「而且嘛,這樣一來不也算是各盡其才了?你這把劍咱們這能用得了的,不也只有小奧布你了?換我連拿都拿不起呢。」
維內的視線投向了奧布斯克迪特隨身帶的大劍。劍上裝飾的魔法石應言閃起了七彩的光芒。
在多馬山執行任務時,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打倒了一頭強大的巨型次元魔獸。在它頭部釋放力量的那塊石頭碎成了兩塊,落在地上,但仍保留著魔力。
暗影騎士團的工廠在檢查過後,提出用它們來強化參與作戰的兩柄劍。
兩人同意了這項提議,他們的劍也變得比以前更有威力了。
「對了對了,說到劍。吉拉爾說他也當上團長了呢。」
維內比了比奧布斯克迪特手裡的吉拉爾的信。
奧布斯克迪特當然知道組織檢查過裡面的內容,但還是默默希望至少可以表面裝一下沒有讀過的樣子。
「你們兩個也別老飛鴿傳書了,你親自去一趟祝賀他不就好了?」
「他肯定也很忙,不必了。」
「他肯定會很開心的啦。第四騎士團和南邊的皇騎本來就合不來,趁機兩位團長搞好關係吧?」
「……」
奧布斯克迪特腦海中浮現出了過去——從莫達利翁那裡聽說的,所以也不知道是幾十年前——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來參加維內舉辦的茶會,導致包含副團長在內的成員全滅的慘劇。
你覺得合不來是怪誰啊。奧布斯克迪特默默把這句話吞了下去。
「而且啦。」
維內在茶杯裡加了一塊方糖。
「聽說南邊的羅古比監獄裡出現了巨軀的受害者。你順道瞅一眼吧?」
維內用銀茶匙在杯中攪拌起來。
方糖染上了茶湯的紅色,消融開來。
「……這種事情請您找莫達利翁,我不適合。」
巨軀——第四騎士團一直在追蹤的叛亂分子之一。
調查工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一般由長命的種族負責,因此這工作的主要負責人是莫達利翁。
「但他跑去羅古比監獄,跟人家說『拜託讓我見一下犯人啦』,就直接被轟回來了。畢竟……對吧?」
「……是。」
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和羅古比監獄有些糾葛,導致監獄的人對他們又恨又怕。這種關係下就算拜託他們配合調查,大概也只會被找些敷衍的理由拒絕掉。
維內又把視線轉向了吉拉爾的信。
「多個朋友多條路,就是這個意思吧?」
「……是。」
奧布斯克迪特聽明白了團長的意圖,哼了一聲。
*
王冠聖域的犯人依刑罰重度分為五個等級。
一級罪犯是小額竊盜或不嚴重的攻擊等輕罪,最多判處三年有期徒刑。
五級罪犯則得是大量殺戮的兇手,或者內亂首謀的級別,基本上只有死刑和無期徒刑兩條出路。
等級越高的囚犯越兇殘,所以高階監獄的安保措施非常嚴密。
五級監獄「潘德拉姆中央監獄」座落在天空之都王冠齒輪的4號齒輪上。正門由一條巨龍看守,囚犯一步都不得離開這座堡壘監獄。自設立以來,這裡沒有發生過哪怕一起越獄案件。
天空之都王冠齒輪的犯罪者數量和地表相比非常少,所以一級到四級監獄基本上位於地表,劃分為東南西北四個區域管理。
奧布斯克迪特和莫達利翁前往的,是南部區域的二級監獄「羅古比監獄」。
兩人寄存過武器,通過了嚴格的安全檢查後走進了大廳一層,見到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正等著他們。
雖然同樣是人類,但那人比奧布斯克迪特矮出幾乎三個頭。他頭上的製帽和身上的西裝乾淨整齊,加上小小的個頭,看起來似乎是來自一場化妝舞會。
「我是典獄長莫烏拉,幸會。您就是吉拉爾介紹的奧布斯克迪特吧。」
莫烏拉臉上掛著微笑,舉手投足都十分沉穩。
但他停在離兩人三來米遠的位置,一步都不再接近了,內心的想法一覽無遺:警戒。
不過奧布斯克迪特也沒有指望這裡能擺一桌宴席給他們接風洗塵。
「幸會。」
「這還是第一次有暗影騎士團的團長殿下來視察我們這裡吧。請兩位來——」
典獄長突然狐疑地瞇起眼睛,盯著奧布斯克迪特的臉,彷彿注意到了什麼。
「……我的臉,怎麼了?」
「不好意思。我總覺的好像在哪裡見過您……是在哪裡……啊!」
典獄長如遭雷擊,身體一僵,向後退了一步。
「想起來了。七年前的那個小鬼……」
「……」
看來沒能蒙混過關。
奧布斯克迪特的沉默象徵著肯定。
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的職責之一是司法機關的內部情報工作。
七年前,奧布斯克迪特還只是個一般團員。他受命在這座監獄執行了長達三個月的調查,揭露監獄官員的腐敗行為。任務結束時,根據他提交的證據,被盯上的幾位官員都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在那之後,羅古比監獄和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的關係往好聽裡說都不能算良好。準確地說,是騎士團將恐懼深深埋進了他們心中。
「我們都晉升了啊。」
這人當時是獄警的頭子,估計是在上司走人之後當上了典獄長。
在當時,他這副不具多少威嚇力的外表導致沒有多少囚犯向他行賄(對於那群惡徒,用暴力讓人屈服顯然比賄賂來得划算),因此他沒有受到懲罰,留下一條職場生命。
典獄長走神一樣地喃喃自語起來。
「那小鬼原來是個特工……哼,我就知道不對勁。明明罪名是小偷小摸,卻那麼沉著,弄壞過牢,弄壞過馬桶,而且伙食費比其他人高出一倍……」
是這樣嗎?他都不記得了。
奧布斯克迪特緘口不言,走在他身後的莫達利翁則埋怨道:
「您這不是差點露餡嗎?唉,不過的確您粗壯得根本沒有一點小賴皮的樣子。真不知道當時哪個上司給您的這個任務,過不過腦子啊? 」
「……是你。」
「嗯?」
莫達利翁面無表情地稍稍歪了歪頭,但奧布斯克迪特轉向了典獄長的方向。
「……之前聯絡過,我們想要會見這所監獄的珀吉歐、梅里蘭和尚忒三人。請你帶路。」
「……是。遵命。」
奧布斯克迪特說的這三個人都是南部各地的反抗軍兵士。
叛軍頭子都關在更高等級的監獄,沒有造成多少人為傷害的小角色則收監在這裡。
三人走進了一片牢房接著牢房的區域。牢房沒有窗戶,電燈忽明忽暗,周圍一點都不亮堂。
囚犯都在各自的牢房裡呆著,看到奧布斯克迪特等人走過,紛紛抓住柵欄探出身姿大聲評頭論足起來。
——那大個子是什麼人。
——親愛的,看這邊,看這邊!
——快走開,臭死了!
都快讓人流下懷念的淚水了。
「——珀吉歐在這裡。」
典獄長停下腳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遠處的908號牢房。
「接下來交給我。你們隨便在附近躲一躲。」
莫達利翁從奧布斯克迪特側邊穿過,朝牢房走去。他身上穿的並不是平常那套黑漆漆的盔甲。
取而代之的是膝蓋磨破的褲子和袖子過長的上衣。頭上是一頂拉低的破爛布帽,幾乎遮住雙眼。這副樣子怎麼看都只是貧民窟來的小混混。
莫達利翁在908號牢房前單膝跪地,咚咚咚地敲了敲石頭地板。
躺在床上的男人直起身來。
莫達利翁開懷大笑:
「珀吉歐,你都瘦得沒個樣子啦!」
語氣遠比平時粗魯。還帶著南部地區的口音,讓奧布斯克迪特回想起了家鄉附近的方言。
他平常缺乏表情的臉上現在表情豐富到能擺攤叫賣。連他英俊的外表在這表演下都顯得粗野起來,像是一張不能再平凡的臉。
叫珀吉歐的這個囚徒,是個三十來歲的人類。他單薄消瘦的臉上刻滿了疲憊的痕跡,稍微歪了歪腦袋。
「……你是誰?」
「喂喂,你連後街的老大是誰都不記得了?虧我平時老給你煙抽,還專門跑到這種地方來找你,太不像話了。」
珀吉歐像是猛地想起來一樣兩手一拍:
「啊啊,是,是。對不起,在這地方呆久了,腦子都不好用了。但你怎麼能來牢房看我?不是說禁止探望嗎?」
「那當然是靠這個了。」
莫達利翁比了個在袖子裡藏東西的手勢,代表「賄賂」。他從背後的包包裡取出了一件新內衣和幾條毛巾:
「拿著,你老婆給你的。」
「啊啊,太謝謝啦……」
珀吉歐恭敬地接下包裹,突然抬起頭來,好像想起了什麼。
「對了,之後恐怕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也有樣東西想給托利,拜託你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攤開後,一小塊銀色的東西從中滾了出來。
「今年我們結婚就十年了。這是個項鍊的那個……叫什麼?首飾?之類的。我用掉下來的銀牙做的。」
莫達利翁向身後瞥了一眼,制止了躍躍欲動的典獄長,然後回過頭來衝著珀吉歐笑了笑。
「我一定給她。她肯定會喜歡的。」
莫達利翁接過珀吉歐重新包好的手帕,低落地垂下了眉毛。
「你臉色真差,還這麼大的黑眼圈。最近睡不好嗎?」
「睡肯定睡夠了的。在這種地方,除了睡覺還有什麼幹的?哈……」
珀吉歐打了個響亮的呵欠。
「……但真是怎麼睡都睡不夠啊。」
「那也是身體出什麼毛病了吧。我聽說你在桑古鬧事情真嚇一大跳……要我說,你連對自己家老婆都沒動過手吧。」
莫達利翁一臉沉痛,彷彿他真的是這人的老朋友一樣。
「你這種人怎麼突然……你是瘋了嗎?你實話告訴我。」
「……瘋了?胡說,我不能更正常了!」
珀吉歐仰望著斑駁的水泥天花板,恍惚地低語道。
「在那天,我突然明確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
莫達利翁一下精神了起來,身體前探,幾乎鼻尖都要頂到鐵柵欄上。
「哦?那還真了不起。是誰把你點醒了?」
「啊,是——唔嗯!」
他突然像是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噤聲了。
無力地瞇起眼睛,俯下了身。
「呃,不對,是誰……哎?怪了……怎麼暈乎乎的……」
難道這人想事時會這樣?
珀吉歐十指交叉,左手拇指輕輕撫摸著右手食指的關節。
那根食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防盜,那枚戒指專門用魚線縫在手上了。在又黑又髒的皮膚上,只有那枚金色的戒指像是每天打磨過一樣顯得鑼亮。
他一邊執著地撫摸著那枚戒指,一邊搖頭晃腦地回憶著。
「不,不對。不是什麼人,是我自己這麼想——但為什麼……呀啊!」
珀吉歐嘰哇亂叫起來,開始用力地抓撓自己的右手。條狀的腫脹傷痕很快就被他抓得鮮血淋漓,不斷滴落在地面上。
「我什麼都做不到……光是打破了一扇窗戶,握劍的手都抖個不停……這隻手……都怪這隻手……!我明明知道……該做什麼… …!」
隨後,莫達利翁以相同的方式去見了剩下兩位囚犯。
三人從牢房區域走回了白色大理石的入口大廳,典獄長留下一句「請兩位稍等」就走開了。
莫達利翁盯著他離去的背影,摘下了頭上的布帽。
盤起來的亞麻色頭髮像瀑布一樣披散在莫達利翁肩上。他用手重新盤起頭髮,奧布斯克迪特這才注意到剛剛那副親切的表情從他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梅里蘭和尚忒都不是真貨,純屬妄想癖。反倒是最初那個膽小鬼珀吉歐明顯是受到了巨軀的影響。」
「……哦。」
關於巨軀,奧布斯克迪特只知道是個長期混跡在王冠聖域的反亂分子,但不知道任何詳情。
「這個巨軀是騙子和催眠師一類的嗎?」
莫達利翁誇張地攤開雙臂。
「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資料上才是『未知』啊。什麼種族,是個人還是組織,目的是什麼——完全無跡可尋。唯一的線索是它從三千年前猖獗至今,帶來過災厄。」
雖然動作幅度很大,但莫達利翁的眼中沒有一點笑意。
「但我以它『存在』為前提展開行動。一方面因為它要是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任務就一點意義都沒有……另一方面,剛剛你也聽到了吧。『突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明顯是受到了什麼人教唆,甚至洗腦。」
「……是。」
那個人當時的表現的確奇怪,思考幾乎像是被強行縫接在一起的補丁一樣。
「不過我們只能找到疑似受害者的人,黑幕卻永遠無跡可尋。就算是幽靈也不應該這麼沒有存在感。算上這宗,今年已經有十宗了。」
莫達利翁從背包中取出了一部資訊終端機。
螢幕上顯示的王冠聖域南部地圖上有個好幾個紅色的標記。
「今天到頭來也只是正字上多畫一筆,一點新情報都沒有。我可不想費這麼大工夫空手而歸……」
這時,典獄長回到了兩人身旁。
「抱歉久等了。這是兩位存的武器……」
「對了。」
莫達利翁沉吟片刻,點了點頭,然後盛氣凌人地揚起了下巴。
「我是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副團長莫達利翁。」
「啊,您是副團長啊。」
「沒錯。為了開展工作,我們需要羅古比監獄提供協助。牢房裡有監視器吧?把珀吉歐的視訊資料轉送給我們。」
「視訊?」典獄長一臉不解。
莫達利翁繼續說:
「還有珀吉歐的身體檢查記錄,加上這之後安排定期和他面談,記錄提交給我們。如果現在的監控上沒有錄音,加上錄音設備。然後——」
莫達利翁一邊想著一邊增加需求,但說到這裡時突然停了下來:「算了。」
「太麻煩了。直接把珀吉歐轉交給我們吧。」
典獄長向前傾了傾身子,目瞪口呆。
「那怎麼行,他還有兩年刑期。」
「才兩年啊。」
「別說傻話了。就算是暗影騎士團的請求,我們也有我們的職責,不能隨便越職啊。」
「……?我是副團長也不行嗎?」
「當然不行啊!」
典獄長的語氣也越來越失去斯文了。
他面前的莫達利翁不過是個又高又瘦,渾身髒兮兮的男人,沒有一點騎士的威嚴。天天跟囚犯打交道的典獄長恐怕完全沒把他當一回事,更不可能回應他這種無理請求。
奧布斯克迪特在側旁看著兩人,靜靜地問:
「莫達利翁,你確定必要?」
「沒錯。絕對必要。沒他不行。」
「誰給你啊!」
典獄長和莫達利翁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奧布斯克迪特又被拋到了對話之外。他抱起雙臂,閉上眼睛想了一陣,最後朝典獄長走去。
抓住了他的雙肩。
典獄長轉過頭來,雙眼幾乎要冒出血光來。
「隨便你們怎麼說——!」
然後,他瞬間僵在原地,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樣。
「……你說,還需要多久?」
奧布斯克迪特俯視的雙眼充滿了昏暗的殺意,像是砍下罪人頭顱那一瞬間的劊子手。
莫達利翁走出監獄的腳步十分輕快,幾乎要蹦達起來,簡直像是從媽媽那裡討要到新款連衣裙的小姑娘。
「這就是『奧布斯克迪特團長』啊。說實話,我還覺得胡鬧,看來維內前團長還真有眼光。到頭來對傻子最有效的還是暴力和威嚇。」
「……哦。」
維內和莫達利翁一樣都是擅長諜報的成員。團員的行動自不必說,維內在率領騎士團期間連每個人身體狀態的細微變化都把握得一清二楚。
對奧布斯克迪特而言完全難以想像。既然學不來這手,他就只能用屬於他的方式率領團員——雖然他寧肯「他的方式」不是暴力和威嚇。
「……你要拿囚犯幹什麼?」
「用過去的人脈借大自然綜合大學的研究室調查調查。」
「……哦。」
奧布斯克迪特這才想起來,這人是個大學博士。
兩人相識不久時,他還問過莫達利翁明明拿到了博士學位,為什麼要從頭腦勞動轉換到暗影騎士這種體力勞動。
當時他的回答是,反正做影潛者的話還可以用毒。
「但是研究你要交給大學嗎?保密上不行吧。」
「不行。所以我和樣本一起去大學就好。」
「……等等。」
奧布斯克迪特慢慢舉起右手。
「哪有剛就任就去海外出差的副團長。」
「明白了,那我不當副團長了。」
「我沒准許你往這個方向想。」
經過一番爭論,莫達利翁還是如願前往綜合大學。條件是,他依舊要負責調查「巨軀」以外的案件,而且需要繼續盡副團長的職責指揮團員。
不過即使如此,基本上還是被莫達利翁牽著鼻子走了。
「雖然是個只有條件反射的傻子,但至少你知道該尊重部下的自主性,很好很好。」
莫達利翁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種話不該部下說吧。」
奧布斯克迪特想起了維內之前的話——「神經粗又我行我素」,皺起了眉頭,感覺自己短短幾分鐘恨不得少了三年的陽壽。沒必要粗神經到這個程度吧。
「那總之,我這就去基元了。團長,手伸出來。」
「……什麼東西?」
奧布斯克迪特心裡充滿了不好的預感,但還是老實地伸出了手。
一塊髒兮兮的手帕搭在他手上。
「珀吉歐的配偶在古羅亞市。麻煩您咯,奧布斯克迪特團長。」
古羅亞市在羅古比監獄西南方向,大概兩個小時路程的地方。
巨軀的受害者珀吉歐之前住在另一處叫佩吉村的地方,但在他進了監獄之後,妻子也搬出了村子,來到這附近的古羅亞市生活。
根據莫達利翁告訴他的其他情報,古羅亞市是個工業城市,主要產業是木工和金屬加工,而佩吉村是木材供給源之一,所以關係也算長久。在桑古的暴動之後,不少家庭因為失去了收入來源,不得不搬遷到古羅亞市尋找新學生計。
這地方從南部最繁榮的領都利浦莫出發,就算騎馬都要花上一整個晝夜才能到,絕對算不上近,充其量算是個地方小都市。
奧布斯克迪特走進被石牆圍繞的市裡,只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
街上人來人往,四處傳來歡快的交談聲。完全是一座充滿活力的地方都市。
但不應該如此。
古羅亞市有許多人參加了桑古叛亂。罪行大小不一,但總共應該逮捕了三百餘人。
這等事件產生的影響和義憤不應該在短短兩年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奧布斯克迪特一邊納悶,一邊乘在尼古拉上繼續前進。
就在這時。
「哎呀呀呀!」
一個陌生男人叫嚷著,蹦跳著衝到他面前,或許是被尼古拉嚇到了,自己摔倒在大街上。
尼可冷靜地避開他,停下了腳步。
奧布斯克迪特在馬上俯視著這個人。滿臉通紅,睡眼惺忪——大中午的醉成這樣。
「……沒傷到吧。」
「沒、沒。嗯?兄弟你這把劍,跟騎士一樣啊。太炫了。」
「……哦。」
真是奇怪的反應,奧布斯克迪特想道。
奧布斯克迪特現在身著黑色和褐色的不起眼衣服,脫下的盔甲已收在行李中。那身漆黑的鎧甲如同公開暗影騎士團的成員這個本該保密的身份一樣。
但劍他還是隨身攜帶。在這個時勢之下,像他這種面相兇惡還帶著一把大劍的人,應該遭遇警戒才對。
那人友善的態度令他頗為不解。除此之外,除了波蒂姆以外的南部城市對「騎士」的態度應該和多馬山一樣充滿敵意才對,怎麼都不應該與「太炫了」這樣的描述出現在一起。
「哎呀,真是摔慘了……哎……丟臉哦……」
醉漢爬了起來,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奧布斯克迪特一個人原地納悶。多盤問這人想必也不會有什麼成果。奧布斯克迪特拿起了韁繩。
珀吉歐的妻子托利的住處不在大道上,而是擠在一片密集的出租屋中。
奧布斯克迪特下馬,搖響門口的鈴鐺,等待了片刻。門的另外一側傳來了女人的聲音:「這就來!」
她打開門來,探出身子,看到奧布斯克迪特的瞬間便「呀」地尖叫了起來,左右環視,彷彿是在尋找逃跑路線。
糟了。
奧布斯克迪特不假思索地喊道:
「哪裡跑!」
完全是上門搶劫的台詞。
「不,不對。請……請不要跑……」
第二句話努力地轉換成了懇請的語氣,但恐怕沒有太多成效。
他完全做好了鬧到警察局的準備(並不是什麼罕見情況),但那女人竟然奇蹟般地冷靜了下來,驚訝地看著奧布斯克迪特。
「……找我嗎?」
托利的年齡應該和珀吉歐差不多,三十來歲,五官算是端正整潔,但從黑眼圈和夾雜著灰白色的頭髮能看出她生活的艱辛。
她穿著一條沾滿木屑的圍裙,像是在做家務,唯一的裝飾品是右手上閃閃發光的一枚金戒指。
奧布斯克迪特向托利解釋來由,而她只是像是看著會說話的馬戲動物一樣盯著他。
聽到珀吉歐因故提前釋放,但需要去綜合大學「協助研究」之後,托利露出了不解的微笑。
「……我家那位『協助研究』?靠他那腦瓜嗎?」
對王冠聖域的一般人而言,大自然綜合大學就像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一樣無緣。她會感到疑問完全可以理解,但再多解釋就涉及保密資訊了,無法細說。
「不過……這樣啊,被釋放了啊。」
托利似乎感慨了片刻,隨即吸了一口氣,話語像是洪流一樣奔湧而出:
「嗨!反正本來也就判了三年,多可憐。我跟您講,我家那位就是傻。您這把劍還真俊,也是在盧佩恩斯買到的?像您這麼人高馬大,看著就厲害的,帶著劍當然就很配啦。我家那位在盧佩恩斯買到劍的那天,都興奮得沒個人樣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就您想像一下,小屁孩兒搞了根木棍覺得自己可厲害了的樣子——一模一樣我跟您講! 身子也沒壯實一點,膽子也沒大一點,突然中了什麼邪就說要出去賺錢回來——嗨!別說錢了,人都給他搞沒了!」
「哈哈哈哈!」
托利空虛的笑聲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門廊迴響。奧布斯克迪特看到她低下頭來,突然想起了來這裡的目的:「對了。」
「……這個是他轉交給你的。」
他把布袋遞給了托利。
「這是?」
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銀塊從中滾落而出。那東西形狀歪歪扭扭,但隱約看得出個心形的輪廓。
「他說這是結婚十週年的紀念品。」
「哎……」
她伸手接過,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小銀塊看。她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高興,不如說是驚訝。
「多傻啊,他。本來就沒什麼錢還搞這個,簡直好笑。他這之前一件珠寶都沒送過給我……」
奧布斯克迪特聽到這句話,不禁心生疑問。
「……那這個是?」
托利右手的中指上,一枚簡單的金戒指閃閃發光。跟珀吉歐一直摸著的戒指一模一樣。
通常情況下,夫妻帶著相同的裝飾品,都是男方贈送給女方的。
托利撫摸著戒指,微微一笑。
「啊,這個是過去……少爺在我們結婚的時候送給我們留念的。我家那個傻子太不像樣了,少爺一直同情他。」
「少爺……你的雇主?」
「嗯。」
托利稍微抬起臉來,望向了半空。
鄰居家灰黑的外牆光禿禿上面滿是霉斑,但她的有些恍惚的雙眼彷彿映出了蔚藍的大海,在潮起潮退間蕩漾著波紋。
「那都好久之前了,我們在利浦莫的一家大宅裡做用人。那家人有錢心善,代代都是光輝騎士團的騎士大人呢。少爺也一點不擺架子,對我們傭人都可好了,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
利浦莫。大宅。代代都是光輝騎士團的騎士。
他究竟是在哪裡聽過這麼個傢伙。
「呵呵……少爺現在也當上厲害的騎士大人了。再一直少爺、少爺的叫總也不好。但這個戒指是我一生的寶物,畢竟給我的可是那個——」
托利像是從首飾盒裡取出一塊珍藏的寶石一樣,說出了那個名字。
「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長,吉拉爾大人呢!……哎呀,您臉色怎麼變了?身上難受嗎?」
「……不,沒什麼。」
奧布斯克迪特用手指強行展開了皺縮在一起的眉頭。
「哎,那就好。」
托利說罷,望向在一旁靜靜等著的尼可拉。
「話說您……最近會不會去波蒂姆辦事?」
「……怎麼了?」
「我就當您去了。您稍等一下。」
她轉身跑回家裡,片刻後就又來到了門口。
「麻煩您把這個給吉拉爾大人。這之前他來這裡的時候我沒來得及給他。您去兵營應該就能轉交給他。」
托利不容分說地把一張紙塞進了他手中。
奧布斯克迪特抵達波蒂姆時,已經到了隔天正午。
領路的騎士帶著他走到了副團長室門口,敲了敲門。吉拉爾坐在辦公桌另一側整理文件,看到門口的奧布斯克迪特,一下站了起來。
「好突然啊。你要是提前告訴我,我就出來接你了。」
「免了。我沒什麼重要的事情找你。」
奧布斯克迪特從包包裡取出一個紙袋,毫不講究地遞給了吉拉爾。
後者用兩手接過,好奇地往裡面看了看。
「這是什麼?」
「紀念品,點心。羅古比監獄的任務承蒙照顧了。」
要不是動用了吉拉爾——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長的人脈和名望,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去監獄裡會見犯人。
暗影騎士團直接去問的話,典獄長估計是不肯點頭的。
「很高興能幫得上你。不過……點心……」
吉拉爾看了看紙袋,又看了看奧布斯克迪特,眨了眨眼睛。
「……什麼東西?」
「沒什麼。我就是想,專程帶點心來道謝……簡直像是『大人』一樣啊。」
「……」
自不用說,這兩位都是二十幾的大人了。
「……你難道還活在十五歲?」
「當然不是了,哈哈,對不住對不住。你挑的點心啊……那我就收下了,多謝。」
吉拉爾把紙袋放在辦公桌上,難掩笑意。
奧布斯克迪特又取出另一個褐色的紙袋,遞了過去。敷衍的動作中充滿了想要趁早完事的慾望。
「這個也是點心?」
「……不是。這個是你就任團長的紀念。」
吉拉爾睜圓了眼睛,把手放在奧布斯克迪特的雙肩上搖了搖。在狂風驟雨裡也嵬然不動的奧布斯克迪特被他搖得前後直晃蕩。
「你……給我?」
「……除了我還有誰?」
「你真的……長大了啊。」
「……」
奧布斯克迪特時年二十三。
紙袋裡裝著一個木盒。
打開木片拼花的盒頂,躺在柔軟絲絨墊子上的,是一塊銀光閃耀的懷錶。
吉拉爾小心翼翼的用手牽起銀鍊,把懷錶比到眼前。
「……真好看。」
錶蓋上精細地鐫刻著他出生的春季綻放的花朵,如同碎鑽散落在金屬上,熠熠生輝。
「不是金錶,靠我的收入還買不到。」
和吉拉爾喜歡的各種黃金飾品相比固然遜色,但依舊是件華麗的禮物。
當然,價錢肯定也不便宜。
奧布斯克迪特的胃連莫達利翁的毒藥都無法征服,但在買了這枚懷錶之後卻痛了好一陣子。
吉拉爾打開了錶蓋。在波紋狀的璣鏤雕刻上,浮著一根明亮的藍色指針,指示著時間。
「謝謝你……我一定很珍惜。」
「……你想賣掉丟掉都行,隨便。」
「胡說。」
吉拉爾輕輕地合上了錶蓋,把懷錶收進胸口的內兜。
「對了!等你也當上團長,我也送你一件紀念吧。」
「不必了。你要敢送我東西,我就跟你一輩子絕交。」
「……嗯?」
吉拉爾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點,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奧布斯克迪特淡淡地把事實告訴他:
「前些天我已經繼任了部長,接交工作都結束了。」
「你他……!」
吉拉爾不假思索地叫出了聲,隨即及時地停了下來。
……這傢伙,剛剛是差點罵出來了吧。
看這副樣子,正直清秀的吉拉爾竟然險些說出髒話來,但終於管住了自己。
「……為什麼重要的事情你總是不說?難道你聯繫我談羅古比監獄的任務時,已經接任了?」
「……是。」
「哎呀!你要是說了,我當時還來得及給你準備個紀念……」
「我都說過不必了。」
奧布斯克迪特把戰士的氣魄嵌進了這句話的每一個字裡。
考慮到這傢伙有違常人的金錢觀,天知道他會送出什麼樣的東西當紀念。
「我在王冠齒輪有間空出來的別墅,你要不介意的話就拿去住吧」——甚至不難想像。奧布斯克迪特不禁感到後脊椎一涼。
「好好,不送啦不送啦。不過,那你也聽我一件事吧。」
「行……不對,怎麼回事。」
奧布斯克迪特明明是受祝賀的那邊,為什麼得聽吉拉爾的要求。
「這樣……那就給暗影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送一車花籃吧。嗯,這個季節大紅色的冬玫瑰肯定好看——」
「……住手。絕對住手。」
奧布斯克迪特的呻吟聲幾乎令地板顫動起來。
「……你到底什麼目的。」
「真不留情面啊。我就是好久沒和你練過了,想再比劃比劃。」
吉拉爾的目光投向了奧布斯克迪特帶著的大劍。
用次元魔獸剩下的魔法石強化過的兩柄大劍。
的確,奧布斯克迪特對吉拉爾的劍也不乏興趣。
「……不可能。」
「為什麼?」
「你要不介意塌個一兩棟兵營的話,我沒意見。」
這兩把劍相碰,周圍環境絕不可能毫髮無傷。
「嗯……」
吉拉爾沉思片刻後,豎起了食指:「這樣吧!」
「我讓部下施展護盾魔法就好。怎麼樣?」
奧布斯克迪特瞥了一眼領路的騎士。他正站在門口,聽著兩人的對話。
「做得到嗎?」他用視線問。
領路騎士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彷彿他的身家性命都取決於能否成功拒絕這個差事。
但這樣下去,他的執勤室裡會被大紅的玫瑰花籃填滿。維內從鄉下專程跑來圍觀然後笑得滿地打滾,莫達利翁面無表情地忍笑到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情景幾乎浮現在他眼前。
奧布斯克迪特粗暴地搔了搔下巴,嘆了口氣。
「……我有個想法。」
一陣微風拂過。
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在訓練場中央相對而立。
光與影兩支騎士團的團長上次親自交手,不知是什麼時候。至少過去十年沒有相關的記錄。搞不好過去一百年,兩百年都沒有過。
也就是說,這也算是百年難見的奇事了。
訓練場周圍豎起了六角形玻璃板一樣的防禦盾,光輝騎士團的騎士在下面擠成了一片。上至騎士團的正式成員,下至食堂的廚子,無一例外地在密密麻麻地人群裡擠得幾乎雙腳離地。
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奧布斯克迪特稍稍瞇起了眼睛。他還記得在士官學校裡的那場對決,他不出一瞬就已輸給吉拉爾。
聚集在周圍的騎士一定都希望吉拉爾獲勝,想看到奧布斯克迪特悲慘地躺倒在地的樣子。
或許有一個人不是這麼願望的,但最多也不過如此。
奧布斯克迪特凝視前方。吉拉爾的劍尖直指他的方向。兩人手中的並非原本使用的大劍,而是鋼製的訓練用劍。
用狂風兵裝想必會出大問題,但用訓練劍的話至少應該不會導致意外拆毀事故——這便是奧布斯克迪特的建議。
即使聽過之後,吉拉爾還是堅持摸索了半天能用狂風兵裝戰鬥的方式,但最終在部下的全力勸說下終於選擇了放棄。
無論如何,他和吉拉爾上次對峙也是八年之前了。
在多馬山上並肩作戰的人,現在站在他正前方。壓力幾乎令奧布斯克迪特渾身發麻。
吉拉爾舉劍宣佈戰鬥開始。
力量的洪流如同閃爍的戰旗。毫無瑕疵的輝光,就像被晨曦照亮的雪。
——沒錯。這就是他在士官學校中過的那道光。
奧布斯克迪特朝正面舉劍,擋下了襲來的斬擊。光碎成粒飛舞在四周,把附近都染上了白色。
在不到一眨眼的瞬間中,奧布斯克迪特的身姿突然從場上消失了。
陰影並非只屬於黑夜,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有影。
吉拉爾回過身來,奧布斯克迪特像是從他腳下的影子中浮現出來一樣,突然出現在他的近身距離。
舉劍,砍向他的腹部。
「……!」
沒有時間擺好架勢。
吉拉爾被迫用刀柄接下攻擊,整個身體被彈到了空中。
奧布斯克迪特蹬地起跳,繼續展開攻擊。他趁勢又揮劍劃出兩道十字斬擊。破壞之勢乘著狂風朝吉拉爾湧去。
吉拉爾揮劍迎擊。
黑與白兩股力量在空中相會,扭曲了周圍的空氣,炸裂開來。
奧布斯克迪特捲進了炙熱焦臭的衝擊波,被吹得向後倒退。
他落在地面,在地面上砸出一個隕石坑一樣的大坑,抬頭看到吉拉爾也毫髮無傷地站在地面上。
兩人之間有五十米的距離。
繃緊的空氣像是絲線一樣,終於斷裂。
他再次躍起,兩人像風一樣交錯在一起。
音速的火花四散,奧布斯克迪特在大腦的角落還在冷靜地審視眼前的狀況。
吉拉爾是個天才。沒有人能否定這一點。
當然,這份才能和奧布斯克迪特天生的怪力不同。吉拉爾的劍法中還帶著些許昔日那位少年的氣息,但也能感受到他多年不斷切磋琢磨沉澱下來的結晶。
無論面對何等困難,都不會氣餒,繼續努力下去的精神。這才是吉拉爾才能的本質。
無論血液還是才能,都像是為了成為騎士而專門打造的——與奧布斯克迪特幾乎完全相反。
要說他沒有絲毫羨慕過,那是騙人的。
污泥一樣的思考掠過,奧布斯克迪特憑蠻力用出一記攻擊將其拂開。一束黑光撕開了地面。煙塵湧起,把視野染成了一片灰白。
影潛者的習慣告訴他,這是混進煙塵中奇襲吉拉爾的好機會。 ——這是他這八年間累積下來的力量。
他的雙腿幾乎不自覺地行動起來,但停了下來。
「……不,算了。」
奧布斯克迪特舉劍朝天,像是要將天上地下接在一起。握著劍柄的十指熾熱如火。
奧布斯克迪特帶著裂帛的氣勢揮劍,釋放出一道斬擊。
黑暗的閃光劃開了兩側的地面,破開岩石,化作一頭巨獸朝吉拉爾襲去。
劍承受不住力量,碎裂開來。沒有第二次機會了。只要吉拉爾能挺過這道攻擊,勝利就屬於他。
但吉拉爾沒有選擇迴避。
他的頭髮在空中亂舞,臉頰如浪花一般扭曲。他直面著泥石流一般襲來的斬擊,舉起了劍。
——沒錯,就是這樣。
奧布斯克迪特的嘴角綻開了一絲彆扭的笑容。
充滿才能和慈悲的吉拉爾,人們稱他為理想中的騎士。
但奧布斯克迪特再清楚不過了——吉拉爾也只是個人。
和正常人一樣要吃要拉,而且——如果奧布斯克迪特發起正面挑戰,他不會背叛自己爭強好勝的性格。
吉拉爾用出全身的力量,釋放出一道眩目的斬擊。劍身碎裂,化為上萬的碎鑽四散,讓周圍充滿了刺眼的光輝。
奧布斯克迪特的攻擊被吉拉爾正面斬斷為兩截,像是被沙洲分開的河流一樣朝著兵營湧去。
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兩人氣勢全失的聲音同時響起:
「……糟了。」
防禦盾在接觸到攻擊的一瞬間如同蛋殼一般碎開,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的兵營中傳來一聲破壞巨響。
也真不愧是光輝騎士團,竟然沒有一人負傷。但走廊的一腳,十扇窗戶和武器庫都受損了。
奧布斯克迪特本來想溜,但沒能得逞。他只得在吉拉爾的辦公室裡找了把椅子,和他並排坐在桌前開始寫報告書。
「——即日起,兩團長進行模擬戰鬥時,不得使用金屬劍,只得使用訓練用的木劍。」
奧布斯克迪特一邊寫,一邊嘟囔了起來。
「到頭來還不是因為你要搞什麼模擬戰。」
坐在他身旁的吉拉爾也匆忙寫著。
「你不也同意過條件了嗎?這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惹事寫反省書。連在士官學校裡都沒寫過。」
奧布斯克迪特嗤之以鼻。
「我在第十次之後就不數了。」
考慮到每個月都要寫一兩次反省報告,總數多多少少也上百了吧。
不過既然能當上團長,在暗影騎士團裡自然也能對自己寬大一點。
但反省書再怎麼寫,也不能徹底免掉懲罰。如果無法證明損失是執行任務時無法避免的,還是得自己掏錢賠償。
雖說暗影騎士團是國家的正規軍,團長的津貼也不算低,但奧布斯克迪特購買銀懷錶之後的胃痛也有這方面的緣故。
「——寫完了。嗯,這樣就行。」
吉拉爾拿起手中的紙,點了點頭。
「……讓我看看。」
奧布斯克迪特伸出手,吉拉爾輕巧地避開。
「反省書得你自己寫才行。」
「……」
吉拉爾拋下撇著嘴的奧布斯克迪特站起身,朝著牆邊的書架走去。他用手指敲了敲書脊,自己寫完,就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起來。
「日常工作太忙了,幾乎找不到機會好好念書了。」
奧布斯克迪特完全不理他,繼續奮筆疾書。 「兵營修繕費用由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長吉拉爾全額承擔,……」
「所以我就在夏天請了兩天假,請士官學校那時的老師來我家在利浦莫的別莊教我念了兩天書。」
奧布斯克迪特停下了手裡的筆。
利浦莫的別莊。他想起了那對戴著金戒指的夫妻,但也沒必要專門和吉拉爾提他們,便又把注意力移回紙面上。
「長大了之後重新念書,能發現不少不一樣的東西,很有意思呢。而且在執行任務時也派得上用場。」
吉拉爾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遞給奧布斯克迪特。
那是本舊書,淺粉紅色的封面褪色得厲害。奧布斯克迪特隱約地看到金箔印字的標題,但看不清楚寫得具體是什麼。
「這是暗邦民俗學非常重要的一本書……你還記得嗎?教國際關係的老師。這是他送給我的。」
「……不記得了。」
不記得是假的。
他清楚記得這門課他學得腦子都要化了。這科要學其他國家的歷史習俗,以及國家之間關係的歷史,站在講台上的是一位暗邦出身的惡魔。
他講述歷史的語氣有如那都是他過去的所見所聞,比起更困難的彈道學一類受學生歡迎得多。但奧布斯克迪特連自國的歷史都只是在準備筆試的時候勉強塞進了腦子裡,這門課對他來說尤其要命。
「這本書講到的暗邦習俗非常有趣,你也應該讀讀看。」
「不用了。」
奧布斯克迪特並非不喜歡閱讀。不如說,在沒有任務的夜晚,他大多時間是在讀書。
但他讀的也都是些走進書店裡,以娛樂為目的自行找到的東西。把為數不多的空閒時間都用來讀什麼國際關係教材,他打死也不要。
就在這時,有人敲響了執勤室的門。「團長?」吉拉爾聽到叫他,便回答:
「啊,我們都完事了。我這就去,拜託幫我準備一下阿魯布。」
這樣就行吧。之後隨便怎麼樣就好了。奧布斯克迪特草草寫下反省報告書的結尾,丟在書桌上。
「你要去巡邏?」
「嗯。從那之後我一直多安排時間去鄉下。」
「從那之後」想必是指多馬山的那宗事件之後。
「效果如何?」
「明顯的效果還沒有。但我覺得一定是有意義的。」
吉拉爾淡淡一笑。
「被拋棄的感覺無論何時都是最難受的,是吧?我想要觸及南部的每個角落,讓他們知道天上的光輝也會照到地表。」
「……所以你才在收集簽名嗎?」
奧布斯克迪特取出了在古羅亞市拿到的那張轉交給吉拉爾的紙。
吉拉爾接過,眨了眨眼。
「謝謝。這個你在哪裡……?」
「我從羅古比監獄回來的路上去了一趟古羅亞。有人拜託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紙上的題目是《減刑請願書》。
最上面的小標題是「對因生活所迫參與暴動的人民處以重刑是否合理」,最下面的一句話是「根據現行法律主謀應處以極刑,但考慮到上述情況,希望能對他們從輕處罰。」
作者簽名是吉拉爾。
「你想幹什麼。」
「——以天空法之名。」
吉拉爾用唱歌一樣的聲音唸道。
「我們如此標榜,才能舉起劍來。是這樣吧。」
「……是。」
「我胸懷這句話,捍衛著這片土地。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了無數人受苦受難,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你也一樣吧?」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回答。
吉拉爾的眼角稍微扭曲,彷彿幾乎要嗚咽出來。
「我們仰望的天空——真的是完全清白,沒有一點陰雲的嗎?」
奧布斯克迪特把手放在劍柄上。
暗影騎士團最大的任務,便是消滅反叛者。即使是光輝騎士團的一位團長,只要確定有掀起叛亂的意圖,奧布斯克迪特的職責就是取其首級。
吉拉爾不可能沒有感受到襲來的殺氣,但臉上還是掛著虛弱的笑容。
「聽我說,奧布斯克迪特。我只希望住在這片不會降下甘霖的大地上的人們能把聲音傳到天上,希望他們能抱有希望——僅此而已。」
「真是離譜的理想主義。」
如果守衛國家的光輝騎士團加入叛亂,只會讓治安情況每況愈下。每個組織都有其角色,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長吉拉爾的職責不在於此。
奧布斯克迪特輕輕哼了一聲。
「……不過你說胡話也不是一兩天了。」
「胡話?」
吉拉爾的笑容一僵,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服。
雖說這個人永遠滿嘴是些令人胃酸往上返的胡話,但這些胡話竟然一件一件地變成了事實。
「……你隨便吧。」
奧布斯克迪特把手從劍柄上放下。
如果吉拉爾有意掀起叛亂,奧布斯克迪特會殺了他。但在徹底搞清楚之前,奧布斯克迪特的劍需要指向的是的威脅國家安全的危險分子。
「……南方的內亂似乎是由於某個叛亂組織。我這次來南方也是為了調查。可惜我沒想到會和你幹上。」
吉拉爾向前傾了傾身姿,眼中閃爍著光芒。
「如果你解決掉叛亂分子,內亂就會停下來。人們就不必爭奪,不會被關起來不會被問罪……是這樣吧?」
「……只是個可能性。」
「如果真的這樣多好啊!」
吉拉爾激動地握住了奧布斯克迪特的手。
「我們來讓這個國家降下甘霖。」
「少說點胡話吧。」
奧布斯克迪特撥開話題,朝自己哼了一聲。
他竟然一反常態地感到有些興奮。
*
「剛剛發給你的資料裡提到,南部的武器商梅歐恩內部有可能是巨軀的人。前派出了兩支小隊前往剿滅。」
奧布斯克迪特坐在椅子上,朝著面前一顆大小能摟住的水晶球說。
水晶球——在遠距離也能實現無延遲通訊的裝置。它仍在開發階段,有著易受噪音影響等諸多缺陷,但考慮到普通通訊會被截獲的風險,這是目前最好的手段。
水晶球中的倒影是莫達利翁。根據周圍的樣子,他應該是在大自然綜合大學的房間裡。背後是一個木製書櫃,裡面塞滿了厚厚的書。
莫達利翁穿著一件簡單的短袖襯衫,戴著黑框眼睛,看起來似乎比在暗影騎士團執行任務時要年輕不少。說不定比面相偏老的奧布斯克迪特看起來還要年輕,與其說是博士,更像是個普通大學生。
莫達利翁手肘撐在桌上,閉著眼睛苦思冥想。
「嗯……巨軀的真身是個武器商人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含糊其辭。
「有話直說。」
武器商梅歐恩——整個南部知名的黑市商人。成員超過上千人,非法分銷從國內外進貨的各種武器。
發生內亂對他們來說的確非常有利可圖。這樣的確能解釋巨軀引發內亂的動機。發生內亂的也主要是南部——武器商梅歐恩的勢力圈。
「沒有,我沒什麼要說的。就是感覺不太對勁……而已。」
「發現什麼隨時通知我。托爾巴和瑪傑兩處的據點前些天已經端了。南部的內亂在那之後也有所收斂。今後的作戰昂法會通知你。」
說到這裡,莫達利翁誇張地長嘆了一口氣,露骨地想要奧布斯克迪特問他怎麼了。
「行……」
奧布斯克迪特雖然覺得很麻煩,但還是問了:
「……什麼東西?」
「我就是覺得啊,最近團長您怎麼這麼有幹勁?您之前一直是那種治標不治本……或者說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那種風格……怎麼突然這麼努力工作了?我原本還以為您和我在這方面是一類人,這下我對您真是頗為失望。」
「……」
這是說給努力工作的上司聽的話嗎?
雖然內心一邊嘟囔著,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剿滅武器商梅歐恩的任務上不自覺地投入了大量心血。雖然奧布斯克迪特堅決不想承認是吉拉爾的「胡話」提升了他的幹勁。
奧布斯克迪特努力避開自掘墳墓,更改了話題。
「……你的研究進展如何?」
從莫達利翁離開王冠聖域起,已經過了六個月。
說實話,是時候回來一點像樣的報告了。但奧布斯克迪特也明白,莫達利翁沒有主動來報告,大概只象徵一件事情。
「我這邊可能還需要更多時間。哎,這種研究不可能一蹴而就,又不是觀察牽牛花。」
「……哦。」
莫達利翁畢竟也有個博士學位,既然他這麼說,想必是這樣吧。
水晶球另一邊的莫達利翁隨手從桌上堆積如山的書中取出一本,嘩嘩翻開。
「三十年沒回過大學了,平常完全沒時間讀的專業論文想怎麼讀就怎麼讀,過得可開心了呢。魔法工學、魔法物理學、結晶魔法學,偶爾還可以換換口味,讀讀文化人類學……畢竟監測裝置的結果出來之前我也沒別的事幹……啊。」
「……」
奧布斯克迪特的眼神中充滿了無言的壓力。
莫達利翁現在不是在度假。他這次是視為長期出差,領著全額薪水。
「團長,剛剛這部分您就裝作沒聽過……」
「不行。總之,繼續履行你的職責。」
「……好。」
奧布斯克迪特把手在水晶球前一揮,切斷了通訊。
他在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的一個房間裡。雖說不算豪華,但白色大理石的地板和一塵不染的床鋪都讓人感覺十分清新。
牆上的時鐘已經超過了約好的時間十分鐘,吉拉爾久久沒有出現來叫奧布斯克迪特。
奧布斯克迪特走出房間,穿過走廊,停在一扇門前。
那是吉拉爾的房間。他敲了敲門,然後直接推開,差點又被閃瞎了眼睛。
就算是團長的房間,到頭來也只是兵營裡的一個房間,並不寬敞。這導致吉拉爾的金銀財寶、鑽石擺件全都擠在這不算大的空間裡,也難怪奧布斯克迪特的眼睛又一次險遭飛來橫禍。
前任團長維內的房間固然對眼睛不友好,但這個房間有的是另一種不輸前者的破壞力。
奧布斯克迪特吸了口氣,睜開眼睛,看到吉拉爾坐在螺釹的辦公桌前,腦袋歪向一側。睡著了。
「……喂,醒醒。」
他走近,搖了搖吉拉爾的肩膀,後者才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半睡半醒地緩慢眨了眨眼。
「……該走了。」
奧布斯克迪特自從在南部執行任務,就時常借宿在光輝騎士團的兵營裡。
理由倒也很簡單:兵營食堂的伙食比市裡普通的餐廳強出不少。不愧是錦衣玉食的吉拉爾都認可的地方。
吉拉爾雖然總笑著說沒必要報答他什麼,但這樣只讓奧布斯克迪特覺得越發難受。感恩圖報這點道理,即使是奧布斯克迪特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借宿在兵營的夜晚會陪吉拉爾訓練,作為報答。吉拉爾在第二騎士團似乎完全找不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所以想跟奧布斯克迪特練劍倒也不是客套話,而是真心。
不過在反省報告書裡既然承諾過了,兩人便只用木劍對練。
「稍等,我收拾一下。」
吉拉爾昏昏沉沉地把散落在辦公桌上的文件整理在一起。
「……多了不少啊。」
收成一疊的文件——請願書累積了相當多的數量。
光是辦公桌上恐怕就有五百來張,但那還不是全部,背後的書架上還有整整一排都是裝訂好的文件。
「多虧大家都肯幫我的忙。」
越來越多人向吉拉爾的活動伸出援手,時至今日連第二騎士團的成員和各地的普通民眾似乎都投身其中。就這樣,請願書一張又一張地變多了。
「但是……還不夠。」
他乾涸的雙唇間現出一道疲憊的笑容。
「……他的判決下來了。死刑。」
吉拉爾說的,是在多馬山殺害了騎士和傭兵們的主謀——那位副村長。考慮到罪狀,判處極刑不足為奇。
「半年後執行。在那之前必須收集更多請願書才行……」
他的眼角隱約現出一抹青黑色。
鎮壓叛亂,在廣闊的南部地區巡邏,再加上請願書籤名活動——在如此繁重的任務下,不難想像他的睡眠完全沒有規律,身體狀況也逐漸惡化。
而且他努力到這一步也想要拯救的,是殺死自己部下的兇手,這簡直讓人無話可說。
「……」
奧布斯克迪特坐在一張空出的椅子上,拿過一疊似乎還沒檢查過的紙。
「我幫你查缺補漏。你趕緊睡。」
究竟吃了人的白飯,這點活沒什麼幹不了的。
「啊,不。沒事。你來都來了,去訓練吧。」
「……就你現在這幅樣子還想出門?」
「沒事,真的。我身子結實著呢。這方面敵不過你倒是了。」
吉拉爾輕輕敲了敲奧布斯克迪特胸口。他的一舉一動像是胡鬧,但凹陷的眼窩中,眼睛卻像刀刃一樣閃著寒光。
「我們必須要變強,對吧?」
寒冷的天氣逐漸轉暖,春天的氣息來臨時,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終於把握了武器商梅歐恩的首腦多鐸的所在。
地點是龍族帝國邊境附近的一處農村——伊爾。這裡原本只是個不起眼的山村,但現在有近一半的居民都是武器商梅歐恩的成員。
在以前,在掌握到確切情報之後影潛者的工作就告一段落,後面的大規模作戰通常由光輝騎士團或黃金騎士團接手。
但奧布斯克迪特決定,沒有必要拜託剩下兩個騎士團出力。
在伊爾守衛頭領多鐸的成員有兩百來人。大多數完全沒有受過正經的戰鬥訓練,即使有也都是些最後當不上騎士的傢伙。
所以戰鬥基本上就由奧布斯克迪特一個人包下了。和對抗五隻次元魔獸相比,數百的劍和子彈不過跟春風吹拂差不多。
最後,他衝進首領的大宅,把大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首領是個小個子的獸人,幾乎能被奧布斯克迪特一隻手握住。即使如此,考慮到他的所作所為,奧布斯克迪特心中也沒有湧起任何悲憫。
「桑古和貝吉的叛亂,都是你唆使的吧。」
多鐸用指甲劃黑板一樣又高又尖的聲音嚷嚷道:
「唆使?你這傻子!他們想要,我便給他們而已!」
奧布斯克迪特一腳踢飛了武器商的首領,他撞在牆壁上,一動不動了。連動劍的價值都沒有。
「……明明再給我點時間,就能有研究結果了……」
莫達里翁斜靠在牆上,腦袋一歪,低聲哼哼道。
他們在奧布斯克迪特借宿的光輝騎士團兵營一間宿舍裡。昏暗的房間裡,只有檯燈發出微弱的光。
頭領多鐸被捕一個月後,武器商梅歐恩的殘餘勢力終於也徹底清剿乾淨,巨軀相關的任務便告一段落了。
莫達利翁自然也受命回國,從大自然綜合大學不情不願地終於回來了。
既然任務結束了,奧布斯克迪特也沒打算在南部多待。按計劃,今晚就離開波蒂姆,回到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總部。
這段時間應該不會再見到吉拉爾,或是用到這個房間了吧。
「……你還真情緒化。」
莫達利翁通常只會執行分到的任務,一分也不肯多做。奧布斯克迪特以為讓他回來後,他會一聲不吭地開始投入下個任務。
莫達利翁歪著的腦袋沒直起來,繼續哼唧道:
「這樣一來,我最近的績效不就特別差了嘛。畢竟一點成果都沒有。」
「……」
這他的確沒辦法否認。
光就結果而言,莫達利翁的確出了一年的差,然後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您看吧。」
「……所以你才去找泰格莉婭事?」
泰格莉亞是吉拉爾最近在兵營裡培養的一個普通人。身為精靈族卻膂力過人,在突發情況下竟然接下了奧布斯克迪特的劍。
只記得她最近就要去考光輝騎士團的入團測試——筆試不知道如何,但至少劍技肯定不會落第。
「是,畢竟我缺業績嘛。而且明顯是她半夜那樣偷偷摸摸行動有錯在先。」
莫達利翁毫不慚愧地說。
「那只是在幫助吉拉爾實踐他的壞毛病。」
奧布斯克迪特微微搖了搖頭。
就像過去塞給奧布斯克迪特的那個金懷錶一樣,施捨東西給窮人似乎是吉拉爾的興趣愛好。雖然令人費解,但似乎也沒什麼壞處。大概富人慈善家都有這類毛病。
「你在她面前演的那出『不得對團長失敬』也是為了績效評價吧。」
「是。為了讓成績好一點我也只能不擇手段了。」
莫達利翁再次毫不慚愧地說。
他承認得如此直爽,幾乎令奧布斯克迪特無法感到憤怒。
歪靠在牆上的莫達利翁在這拙劣的辯白後直起了身子。
「那我就去一趟古羅亞市了。所以回到總部大概得後天之後了。」
「……去古羅亞?幹什麼去?」
莫達利翁從背上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個畫著花花草草的紙袋。
「這是基元的手信,上面撒了糖粉的圓曲奇。畢竟麻煩珀吉歐跟我去做研究,這是給他家老婆的——您怎麼了嗎?一臉傻呵呵的。」
奧布斯克迪特這才注意到自己嘴半張著,臉上的表情也一定頗為呆傻。
「沒什麼,就想到你原來也知道出門要給人帶手信。」
「那當然了。我都一百五十歲了。」
「……還真是長大了啊。」
奧布斯克迪特突然切身體會到在某個似曾相識的場景中,吉拉爾內心的感受。雖然他堅決拒絕接受自己和莫達利翁是一個水平。
無聊的對話沒有持續多久,兩人交接過任務後,奧布斯克迪特便走出了房間。
他正朝尼古拉的馬廄走去時,注意到馬廄中有人影和動靜。
現在正值午夜時分,月亮高掛在夜空正上方。他稍微集中注意力,想看出是不是什麼危險的傢伙時,才發現是吉拉爾站在阿魯布的馬厩中收拾著什麼東西。
他走進馬厩,打了聲招呼。
「……你在幹什麼?」
「啊,是你啊。」
吉拉爾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到奧布斯克迪特,露出了笑容。
他正把一個幾乎能塞個人進去的皮箱往阿魯布背上安。那箱子八個角落都安裝了鑄鐵的五金件,和農民用來裝載貨物的木箱一樣結實。
「我終於抽出時間了,所以這就去一趟王冠齒輪。」
「這都是請願書嗎?」
奧布斯克迪特用手指敲了敲皮箱。皮箱上響起的聲音頗為沉重,大概裡面塞得滿滿的都是紙張。
「嗯,大家真的都很努力。你要走了嗎?」
「是。畢竟任務結束了。」
「我會想你的。對了,你夏天打算休假嗎?要不我們約好一起休,去利浦莫?」
奧布斯克迪特置之不理,把行李放在尼可拉上。他沒有太多個人物品,但在騎馬移動的過程中不會穿戴盔甲,導致行李的體積依舊不小。
「啊對了,我打算給你這個。」
吉拉爾從行李中取出了一本淺粉紅色的書。
「你拿去讀讀吧。」
奧布斯克迪特看著熟悉的褪色書皮和老化的裝訂本,皺起了眉頭。這正是他以前拒絕掉的那本國際關係學的書。
「……我之前說過不要吧。」
「沒必要讀的。你之後再來還我就好。一個月之後,一年之後……更以後,都行的。」
像是懇求,但又像是禱告。
「……真胡來啊。」
奧布斯克迪特抿緊嘴唇,從吉拉爾手中接過了那本書。
離近些看,它比在隔了點距離時幾乎顯得更老舊了。
書皮原本或許是鮮豔的玫紅色,只剩下一層淡淡的粉紅色。
金箔印字的書名和邊框上的彩色裝飾都磨損脫落了不少,幾乎看不清這是本說什麼的書。
他把書用手帕簡單包了一下,防止弄髒,然後塞進了背包。騎上尼古拉後,他轉身朝向吉拉爾。後者正忙著安撫不喜歡背上行李的阿魯布。
「……祝你好運。」
「多謝。」
吉拉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奧布斯克迪特也沒有回頭。
直到第二天傍晚幾乎日落,奧布斯克迪特才從監視鳥那裡了解到古羅亞市爆發了大規模的叛亂暴動。
奧布斯克迪特愣愣地望著在夕陽下盤旋著的監視鳥。
「這怎麼可能?」
武器商梅歐恩應該連殘餘勢力都收拾乾淨了才對。應該無法獲得叛亂的武器,怎麼可能再掀起叛亂? 而且剿滅了武器商梅歐恩後,照理說巨軀的心理誘導應該也會消失。
但為什麼還會爆發叛亂呢?不可能——
奧布斯克迪特的執勤室冷淡得幾乎令人不適。
灰暗的石牆房間裡只放了幾樣最基本的東西:一張結實的實木桌,一把同樣結實的椅子,收納文件用的箱子,以及書桌上的墨水瓶和一支筆。僅此而已。
維內的評價是「連監獄房間都比你這個像活人住的」。奧布斯克迪特坐在執勤室裡,陷入了沉默。
桌子上,一隻監視鳥低垂著佩戴的小型投影儀,一邊低聲鳴叫,一邊扭動著腦袋。
最終投影機亮起光芒,莫達利翁現身在半空中。
他戴著與在羅古比監獄執行任務時一樣的帽子,又是那副又小又髒的鄉下人扮裝。但他臉上淨是泥土,頭髮被汗水黏在脖子上,疲憊的樣子恐怕不是裝出來的。
莫達利翁嘆了口氣:
「這裡是莫達利翁。古羅亞現在的治安一塌糊塗。雖然武裝不算厲害,但人數太多了……總之,就是您看到的這樣。」
鏡頭拉遠,露出了莫達利翁的全身。
他的雙手被綁在身後,軟塌塌地坐在地面上。周圍燈光昏暗,考慮到旁邊的鐵架上堆放著舊紙箱,大概是被關進了哪裡的倉庫一類的地方。
或許是放哨的人提升了警惕,莫達利翁的聲音突然小了一截。
「時間沒挑對。這群傢伙似乎在警戒外來的人,我剛一到這裡就被綁了起來,就完蛋咯。」
莫達利翁大概是想做個投降的手勢,但手被綁在一起,只能原地蠕動了幾下。
「……需要援助嗎?」
「啊,不用的。真的遇到什麼麻煩我自己能解決。您比起援助還是更適合殺人,我可不想因為您一不小心而一命嗚呼了。」
「……」
奧布斯克迪特早已失去了指責他不好好說話的動力。
「嗨,反正在叛亂中心位置也不是什麼壞事,畢竟可以事實採集到樣本。毫無疑問,這群傢伙都是受到了巨軀的影響。」
「……哦。」
「我就知道巨軀不是那個武器商。」
「……是。但就現狀而言,我們也沒有其他可以推測出其身份的根據吧。」
「麻煩就麻煩在這裡了啊……嗯?那本書是什麼?」
莫達利翁提及的是奧布斯克迪特放在書桌上的一本書。在冷淡的執勤室中,突然多出來的這樣東西一下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
「吉拉爾借給我的。」
更準確的說法是被他強塞的。執勤室裡也沒有能收拾的地方,就被隨便丟在桌上了。
「哦,看著還真有年頭……讓我看看?」
「嗯。」
奧布斯克迪特把書靠近了投影機的鏡頭。
「……《大天涯偉大古瑪》。」
莫達利翁的聲音傳來。褪色的書皮上擦得所剩無幾的幾個字原來是這樣。
「吉拉爾團長為什麼推薦你讀這本書?」
「士官學校時代的國際關係老師給他的。這個偉大古瑪是什麼?」
「『大天涯偉大古瑪』——是暗邦的民間信仰啊。不過,大自然綜合大學那邊也沒有多少資料,具體情況我也不熟悉。讓我看看內容。您稍微翻開一點行嗎?」
「你讀完得天亮了吧。現在沒有更好的事幹了?」
這傢伙現在可身處叛亂之中,竟然有時間慢慢讀書嗎。
「沒事,我很快就讀完。您倒是翻啊。」
「……明白了。」
莫達利翁還真不是吹牛,他讀書的速度簡直超乎想像。奧布斯克迪特每翻開一頁,他的視線就迅速劃過字裡行間,轉眼就讀完了。整本書從頭到尾都沒有花掉他五分鐘。
奧布斯克迪特合上書看了看莫達利翁的樣子,他低著頭陷入了沉思。
過了片刻,他小聲說:
「……啊,明白了。」
奧布斯克迪特偶然借到的這本書裡原來藏著什麼了不起的線索嗎?驚訝之餘,他開口問:
「你明白了什麼?」
「……嗯,大概吧。」
還在沉思狀態的莫達利翁低聲說。他慢悠悠地說了起來,像是在整理還不連貫的思緒:
「……如你所知,暗邦在還是暗域的時代就一直是魔族支配的弱肉強食之國。弱者被強者肆意踐踏,只能諂媚地拜倒在強者腳下,尋找一口氣翻盤的機會……書裡提到,在這種環境中,人們失去了對現世的希望,開始尋求來世的救贖——也就是來世思想、來世信仰。請翻到第45頁。」
奧布斯克迪特翻到了他說的那頁,上面印著一幅褪色的銅版畫插圖。
數不清的人像毛蟲一樣擠在一起,伸手向天,個個臉上都是狂熱的表情。
「順帶一提,來世信仰倒也不是這裡的特產,在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的現象。但是這本書提出,偉大古瑪信仰和其他類似信仰有著非常不同的特徵:信徒並非相信來世,而是相信偉大古瑪帶來的『幸福之夢』,並祈求這個『幸福之夢』能侵入並取代現世。 」
「……」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完全理解,只是不吭聲,莫達利翁便更詳細地解釋了起來:
「說穿了,就是獻祭讓偉大古瑪顯靈,然後偉大古瑪就能把這個差勁的世界變成夢境一樣的地方。這可太妙了,大家就為了這個目標不停獻祭吧——這樣的。」
「……你是說,不是為了累積功德期待來世報償,而是獻祭以圖改變這輩子的命運?」
「沒錯,奧布斯克迪特同學。一百分。」
莫達利翁兩手綁著,只能傻乎乎地「啪啪啪」說了幾聲,裝作拍手。
「……但是,夢想不會成真吧。」
「不,根據這本書,在無神紀之前,就有偉大古瑪將『夢境』變為現實的記錄。不過也是三千年前的東西了,有多可信沒法判斷。請翻到第92頁。」
奧布斯克迪特翻開他說的書頁,上面又是一幅插圖,畫著人們圍著桌子吃蛋糕。
「為偉大古瑪獻祭有兩個條件。
其一,吃下名為聖寵餐的甜食,將身體變成神的食物;
其二,佩戴清淨的飾品,將自己變為供品。
滿足這兩條之一,就能成為祭品。」
「……慢著。你說偉大古瑪信仰是期待現世的改變,那怎麼會有人獻祭自己?」
「那當然。這麼想再自然不過了。要嘛靠騙要嘛靠強行…倒也不是難事吧。只要隱瞞一部分資訊這麼說就好:『大天涯偉大古瑪會先拯救你!』——而且被獻祭給偉大古瑪的人並不會一下就死掉。 他們會像變了個人一樣突然變開朗,不受任何限制完全憑慾望行動,最終自取滅亡……就像飛蛾投火一樣。信徒將那種狀態稱作進入了『夢的境界』。請翻開第147頁。」
那頁上的插畫是一群女人手牽手在跳舞。乍看像是村子的什麼節日,但她們個個眼神都非常空洞。
「人會夢見平時壓抑著的願望和慾望。通常情況下,就算在夢裡為所欲為,早上一醒來不也就忘掉了?不過在『夢的境界』之中的祭品們會在現世中像夢裡一樣行動,就滅亡了。這聽起來跟被巨軀操縱的人是不是很像?」
「……你是說巨軀是偉大古瑪的信徒?」
「還沒法敲定。但武器商梅歐恩既然不是,就有必要思考其他可能性了。畢竟都成這樣了。」
莫達利翁用下巴比了比身後的方向。從房子外面傳來了什麼東西被砸碎的聲音,和慘叫聲。
「說來也巧,我恰好聽說有個人讀了這本書知道了偉大古瑪,然後跑到南部各地去分發各種飾品。」
莫達利翁沒有說破,但他說的是誰不言而喻。
「——不可能。」
奧布斯克迪特親眼看到吉拉爾為了阻止叛亂,為了拯救犯人殫精竭慮的樣子。
「我就知道您會這麼說。沒關係,接下來我自己展開調查。」
莫達利翁站起身來,把寸斷的繩子從身上抖了下來。
「再見。」
「喂,站住!」
奧布斯克迪特沒能制止住他,通訊便斷開了。
傍晚時分的波蒂姆到處都是笑容,幾乎讓人無法相信古羅亞市正覆蓋在叛亂的硝煙中。街上,櫥窗前熱鬧非凡,人們來來往往,歡聲笑語。
對於這座城市的居民而言,鄉下發生騷亂大概只是新聞裡總在發生的事情。並非是因為他們冷酷無情。即使如此,叛亂爭執也不該被當作如此理所當然的事。
奧布斯克迪特不顧周圍的視線,驅馬疾馳。
他不禁感覺自己的心急愚不可及。對於莫達利翁荒唐無稽的假設,他本應嗤之以鼻才對。
他在兵營後面下馬,用手示意尼古拉原地等待。奧布斯克迪特不是從正門進入,而是從後門走了進來。
兵營裡沒有太多動靜,恐怕是騎士們都出動去對付內亂了。沒有人注意到在陰影中前進的奧布斯克迪特。他的目的地是騎士宿舍,吉拉爾位於一角的房間。
他上次來還是半年前,來找沒有按時叫他去訓練的吉拉爾。在那之後他一次都沒有接近過這個地方了。
奧布斯克迪特站在房門前,猶豫了一下。他敲了敲門,但沒有人回應。
他把手放在黃銅的門把手上,用力拉了一把。他沒想到門沒上鎖,合頁的嘎吱響了一聲,門便開了。
奧布斯克迪特慢慢閉上了眼睛。
面前的房間像是換了個主人一樣。金墨水瓶、碎珠寶裱成的掛畫、鑲嵌鑽石的室內脫鞋——全部都不見了。熠熠生輝的金銀財寶全部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空蕩蕩的書櫃。
奧布斯克迪特走進房間中,注意到另一件剩下的東西。
一個大皮箱靠在辦公桌旁。正是吉拉爾前往王冠齒輪之前,費力地往阿魯布上安的那個皮箱。
但它損毀得一塌糊塗,差點讓奧布斯克迪特沒認出來:像是遭了火災一樣外面燒得焦黑,不少地方都皺縮扭曲,側面也像是被什麼尖東西戳穿,直接通到了裡面。簡直像是被什麼人猛烈攻擊過一樣。
冰冷而不吉的預感從他的後背直衝大腦。
奧布斯克迪特打開了皮箱。
裡面剩下的只有燒焦變黑的紙渣。
奧布斯克迪特從吉拉爾的房間走出,一邊沿著走廊前進,一邊整理起思緒。
吉拉爾的確有把昂貴的東西送給窮人的習慣。考慮到剛剛房間裡的樣子,他應該是把身周的東西都施捨乾淨了。
但這還不足以成為吉拉爾信仰偉大古瑪以及獻出祭品製造內亂的證據。
就和奧布斯克迪特誤以為武器商梅歐恩是巨軀一樣,這個推測將來也一定只會是個笑談。
但該怎麼幫他擺脫這些無聊的嫌疑呢?
奧布斯克迪特不擅長在暗中行動。他只有一個選擇:正面質問吉拉爾。
「吉拉爾,你是內亂背後的黑幕嗎?」
他能想像到擅長審問的影潛者部下們嗤笑他的樣子——這問法沒法更荒唐了。
吉拉爾大概也會哈哈大笑:「你說什麼呢,別人都是,我也不可能是吧?」一邊拍著奧布斯克迪特的肩膀。
奧布斯克迪特回過神來,幾個騎士從執勤室一角並排朝他的方向走來。這樣下去,不可避免地會和他們在吉拉爾的執勤室打照面。
這時,兩把在爭執的男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您真的要去王冠齒輪嗎?」
充滿疑惑的聲音。那是第二騎士團的副團長。
「嗯。」
低沉的聲音回答,是吉拉爾。
「但是……但是!團長您已經三天沒有睡了啊!」
「我沒關係的。拜託你在我不在的時候管事了。」
吉拉爾的聲音和用詞都很輕柔,但每個字裡都透著不容駁斥的頑固。用理性壓抑住了內心翻騰的情感的聲音。
副團長沒有爭執下去,似乎放棄了反駁打算離開。
奧布斯克迪特抿住嘴唇,走過了走廊的轉角,與走來的吉拉爾正好對上。
吉拉爾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走來的腳步聲,臉上滿是驚訝。
「!奧布斯克迪特,你怎麼在這裡?」
「……忘東西在房間裡了。」
這個謊的水平實在有點太低了。他根本就沒有值得專程回來拿一趟的東西。
奧布斯克迪特看著吉拉爾。
他的樣子簡直一塌糊塗。跟被次元魔獸攻擊時的樣子相比都顯得頗為悲慘。
雖然沒受多少傷,但原本閃耀的金髮上沾滿了泥土、煙灰和油污,很像是水溝清潔工的拖把黏在頭上。白色和金色的盔甲也被泥和灰徹底覆蓋,甚至奧布斯克迪特的純黑鎧甲看起來都要清亮得多。
看這幅樣子,像是與一群沒什麼武器,光是用石頭和污泥砸向他的業餘遊擊兵戰鬥過。
如果副團長不是誇張,那他有三天沒睡過了。仔細一看,吉拉爾的雙眼佈滿了血線。
「你就打算這副樣子去王冠齒輪嗎?」
他忍著性子才沒有直接問「你有病嗎」。
「嗯。三天之後執行死刑,靠阿魯布來得及趕上。」
吉拉爾這之前的遭遇不難想。
兩人在馬廄分別的哪天晚上,吉拉爾離開波蒂姆之後來不及趕到王冠齒輪——因為他在路上得知了古羅亞市爆發叛亂的新聞。
吉拉爾想必都沒有回波蒂姆的兵營,而是隻身一人奔赴前線去指揮兵士鎮壓叛亂。
他隨身攜帶的請願書一定是捲進了戰火,全部燒成了灰塵。
「你去了能幹什麼?」
任憑他是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長,兩手空空地跑去主張減刑……天空法還沒有仁心到這個程度。
內亂還未鎮壓結束,吉拉爾隻身一人跑去為不可能減刑的囚犯徵求減刑,不會有多大意義。
「……嗯,你說得對。」
他的雙唇無助地扭曲著,嘴角滲出了鮮血。
吉拉爾用雙手摀住眼睛,抬頭朝天,彷彿想要忍住激情從身體之中迸發而出。
「我又什麼都沒做到。」
乾燥的嘴唇編織著話語。
原諒我。
請原諒我。
看到他這幅幾乎要以頭搶地,哭天喊地懇求原諒的樣子,奧布斯克迪特暗中確定了。如果這都不是真相,那還有什麼地方能有真相?
吉拉爾絕不可能是巨軀。這個人絕不可能煽動市民使用暴力,唆使他們聽從自己的慾望拿起刀劍。
「……無論如何磨礪劍技,我都還是弱小,還是誰也無法拯救。」
吉拉爾彷彿徹底跌進了絕望的深淵,但他還是朝著微弱光芒的方向伸出了手,叫出了那個名字。
「奧布斯克迪特。」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便足以讓他下定一個瘋狂的決心。
他張口道:
「……離死刑執行還有時間吧。」
「有。但已經沒辦法了。」
「——還有這把劍。」
奧布斯克迪特舉起了手中的黑暗大劍。一分為二的雙子劍。劍柄上鑲嵌的魔法石像是獨立的生物一樣閃爍著喜悅的七彩光芒。
這意味著像高高在上的天空揚起反旗。
有這把劍,就能把潘德拉姆中央監獄打下來,救出被判極刑的囚犯。這究竟像徵著什麼,這樣做未來會發生什麼,他只茫然地明白。
整個天上都會成為他的敵人,過去志同道合的騎士也會反目成仇。
即使如此,如果能讓眼前這個人向自己求助,就也值得了。
吉拉爾慢慢睜開雙眼。黑暗的大劍映在他眼中。
他的臉上現出一抹微笑,如同凋零的花。
「嗯,對……我們……有劍。」
吉拉爾也舉起了自己手中的大劍。
劍柄上的魔法石透著駭人的黑紫色,閃耀著貪婪的光芒,渴求著它失去的另一半力量。
「——為這把劍而死吧,奧布斯克迪特。」
——嗞嗞……嗞……
一陣噪音後,左耳中的通訊設備傳來了莫達利翁的聲音。原本混雜著噪音的聲音很快便變得如流水般清澈。
「巨軀事件的報告。大自然綜合大學那邊終於把調查結果寄來了。」
雖然聲音清晰了,卻依舊是白色而朦朧的,如同他們之間隔了一層磨砂玻璃。
「我終於明白了。激起市民扭曲慾望的不是聖寵餐,也不是什麼珠寶。」
「不如說,吉拉爾團長給他們的飾品抑制了巨軀的精神污染對他們的影響,所以那個膽小鬼珀吉歐在桑古才沒殺人。哎,不過也就護身符級別的能力了,但即使如此祈禱也是力量。事實上拿到吉拉爾團長的飾品的人都沒有搞出大事。他老婆在這次的內亂裡也不過是用盤子丟我。還挺痛的。」
「總之,研究結果顯示巨軀現象的原因是感染性的『毒』。呃……說它是毒好讓我不爽啊。不如說是『詛咒』吧。人啊物啊,以這些為媒介傳播的精神污染。 所以佩吉村搬去古羅亞市之後也導致了內亂——或者說傳染流行。發病條件還在調查中——」
奧布斯克迪特大腦發麻,莫達利翁的話語如同瀑布一般湧來,但他半個字都無法理解。
即使如此,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吉拉爾生前一直為了幫助別人,沒有傷害任何人啊。」
「哈?您說什麼——」
奧布斯克迪特斷開通訊,抬頭望向朋友。
「因為弱小被稱作邪惡,只要能變強就能證明清白……嗎?」
自嘲自然而然地湧起。
「……我們還真是一步錯,步步錯啊。」
但沒有聲音能回答他了。
吉拉爾的臉上血色盡失,在石柱之間映照著純白色的光。原本像藍寶石一樣清澈地燃燒著的雙眼變得渾濁不堪,就像蒙上了一層綢布,一步又一步地走向腐敗。
他們還以為,只要在劍的道路上前行,不斷變強,就能斬斷世間所有的荒謬和不合理。
對力量的渴望也不過是祈禱。只有透過這種方式才能走向未來的、兩位少年微不足道的祈禱。
吉拉爾側旁的純白大劍像是在嘲笑他們一樣,不斷放出邪惡的光輝。
奧布斯克迪特跪在吉拉爾面前,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他從劍柄上取下了那塊渾濁的魔法石,把自己那塊閃耀著七色光芒的魔法石裝了上去。
吉拉爾的大劍原本幾乎被黑紫色光芒籠罩,終於逐漸找回了原本清澈的光芒。
奧布斯克迪特把取下的渾濁魔法石塞進自己的大劍那一瞬間,詛咒的聲音便如同決堤的洪水一樣湧進了他的腦中。
——為什麼你沒有死。
——沒有力量的生命沒有意義。你的生命沒有意義。
——啊啊,如此無力,如此無力,如此無力。
——他!奪走他的劍!讓他血濺三尺!
他沒有和吉拉爾用這把劍交戰過,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起被這把劍侵蝕的,不知道從何時起他便聽不到奧布斯克迪特的聲音了,
即使如此,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直到最後,你都為弱者活著。強大而正直。」
如果吉拉爾聽到他說這句一點都不像是他的話,會作何反應呢?但他的雙唇再也不會動了。
他在原地站了多久呢?
或許只是片刻,他卻感覺度過了三天三夜。
得為吉拉爾哀悼才行,他想到。
得把吉拉爾的遺體埋起來,準備一塊墓碑才行,就像他過去埋葬了母親一樣。那才是人死去時,活著的人該做的事。
現在奧布斯克迪特也識字了,比當時更知道該怎麼挖洞了。
他也知道親手了結了吉拉爾的自己不該為他掘墳。
但他還是希望能為吉拉爾做些什麼。
但這裡沒有陽光透過樹林照下的空地,沒有能用來做墓碑的石頭,也沒有能供在墓前的野草。什麼都沒有。
這時,一把格格不入而開朗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茫然的思緒。
「奧布斯克迪特!」
泰格莉亞跑來,緩慢地睜大了她的雙眼,把面前的慘劇收進了眼簾。
突然明白了,是她面前的黑衣人——奧布斯克迪特為吉拉爾送了最後一程。
*
奧布斯克迪特的身影倒映在泰格莉亞雙眼中。
簡直像是十一年前那個場景再現。奧布斯克迪特不禁露出了苦笑。
只不過十一年後,演員的位置換了換,現在拿著劍的是泰格莉婭,馬上要死去的則是奧布斯克迪特。
要說有什麼共通點,只有一處。
那就是泰格莉亞眼眶中湧出的淚水如絲線般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在下顎匯聚成滴,在地面上碎至無形。
奧布斯克迪特終於意識到,自己這條命的目的已經實現了。
這命不過是吉拉爾的墓碑,在泰格莉亞思念著吉拉爾的淚光下被照亮。這一死,墓碑永遠纖塵不染。
人們永遠不會為殺害了成千上萬無辜者的他而哀悼。他要去的是地獄的最底層,吉拉爾不在的地方。
這十一年不過為此而活。
他沒有什麼遺憾,只有無盡的平靜和安寧。
閉上雙眼。耳畔只剩下一陣清澈的寂靜。
可惜惡魔的聲音踐踏著他的多愁善感,直抵地獄深處。
「哎呀呀,小奧布陷入大危機了?是不是需要大天才艾娃來幫忙了?」
惡魔歌詠著。
她的雙唇上浮現出的好奇笑容,連天堂都能為之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