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拖入一切的無底黑暗深淵。
裡面只有詛咒,吉拉爾的意識朝著深淵底部越沉越深。
——為什麼你沒有死。
——沒有力量的生命沒有意義。你的生命沒有意義。
——啊啊,如此無力,如此無力,如此無力。
——他!奪走他的劍!讓他血濺三尺!
詛咒摳出了吉拉爾的醜惡,拖出了他後悔的心腸。
那時他年方十三。
吉拉爾馬上就要從幼年學校畢業了。
雖然他出身的家族確保他能進入士官學校,但所受教育的難度並沒有因此下降。那畢竟是培育未來的光輝騎士團成員——肩負這神聖國家的人才的地方。只憑藉出生時含著的銀湯匙作威作福而不懂努力的人會遭到責罰,嚴重的情況下甚至會退學。
即使客觀來看,吉拉爾也知道自己頗為優秀。
他喜歡嚴於律己,劍術和文化課都投入了大量努力。
成績自然也非常好。無論是劍術還是文化課,都沒有一次不是名列榜首。
他很快就注意到,努力並不讓他感到痛苦,但對於普通的學生而言不是這樣。
所以才有規則,才有懲罰,才有嚴格的老師。
自己出生的環境的確是受到了眷顧。
吉拉爾非常感謝自己的家庭。同時,也意識到幸運的自己必須幫助面臨各種困難的同窗。
他好心地教他們念書,教他們用劍。
他從沒有懷疑過同學內心中都懷有對自己的感激。
直到發生了一宗事件。
畢業考試的一個科目要求提交論文,吉拉爾提交的內容被懷疑有抄襲——因為和之前一位學生提交的內容酷似。
吉拉爾曾經好心地教那人念書。
吉拉爾自然告訴老師,他沒有抄襲。
恐怕是他寫好之後還打算做些小修改的稿子被那人偷偷抄去了,但他沒有證據。
老師考慮到吉拉爾平時的表現,沒有太責備他,但也沒有追究真相究竟如何。但那個學期,吉拉爾沒有被選為學年結束典禮的發言人。
同一年級的學生紛紛討論起「完美」的吉拉爾身上發生的醜聞。
不堪入耳的壞話到處翻飛,傳播得最歡的甚至是有了吉拉爾幫助才沒有退學的人。
原來人的內心中藏著這等醜惡。
他用盡全力卻只得這個下場,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無名怨憤從他內心中湧起。
知道這一切後,他再也無法原諒這些人了。
因此他放棄了通過學校推薦升學,而是參與了正規的入學考試。
「真閒的」、「真裝」——誹謗的話語傳進了他的耳中。
啊啊,無論怎麼做,都會被恨嗎?
他感到雙手雙腳,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什麼漆黑的東西困住了。
所以他才把金錶送了給在考場遇見的陌生窮少年,只是想要繼續裝成愚蠢的善人——自殘而已。
那個窮少年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而且對明年再來考試似乎也沒什麼熱情。即使贈予他一枚金錶,恐怕也只會賣到當鋪,然後被迅速揮霍一空吧。
他這麼想著,在錶上刻下了那少年的名字。
那時,吉拉爾想要對所謂人類徹底失望。
他的父母悲痛萬分,但也沒有猛烈斥責吉拉爾的落第。
明年再入學也好,這一年可以請來優秀的老師,一定能學到在學校學不到的東西——
謝謝父親,謝謝母親。
吉拉爾模仿著過去的自己,露出了微笑。
一年過去,他朝著入學典禮走去的腳步如同灌了鉛一樣沉重,雙眼依舊一片灰暗。好處是,周圍的低聲私語似乎不再讓他的胸口產生多少奇怪的感覺了。
黑壓壓的人群像是蟲群一樣湧動著。
就在那時。
一把沈悶的聲音傳來,在吉拉爾耳中,卻像是揮劍一般銳利。
「……你怎麼在這裡?」
他回過頭來。
站在他後面的那個少年臉上掛著笨拙而古怪的神情,像是不小心重重咬到了嘴裡,又像是企圖拂去一隻煩人的蟲子。
無論如何,這個表情都和入選典禮的氣氛過於格格不入,一下把吉拉爾逗笑了。
黑壓壓的人群中,只有他的身影耀眼奪目,幾乎令吉拉爾感到一陣眩暈。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吉拉爾便感到一股決心湧起。
無論今後他付出何等努力在正直的道路上前進,他的善意都一定會被漠視,他的努力都一定會化為泡沫,周圍的人都一定會繼續謾罵他。
即使如此,吉拉爾還是選擇相信人性。
所以——
即使是那位少年被同學設局陷害,離開了士官學校。
是在他離開之後,沒有讓任何其他人坐在他留下的空椅子上,直到從士官學校畢業。
是加入光輝騎士團,看著生活在美麗的地表的人民生活貧困痛苦。
是對遙遠的天上產生懷疑,為之發聲。
吉拉爾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對人性的信念。
但詛咒的聲音在吉拉爾的暗處不斷呼喊,將他直面絕望的靈魂一點又一點地塗成了黑色。
——為什麼你沒有死。
——沒有力量的生命沒有意義。你的生命沒有意義!
思考究竟是自己,還是受詛咒所害,界線變得模糊不清。
他究竟還活著,還是已經死了,都無法辨認了。
在傷害到誰之前,難道不應該自己拉下帷幕嗎。自行走向毀滅的理性,也在詛咒的聲音中淹沒,逐漸消失了。
就在這時,響起了一聲清脆的金屬聲。
那聲音從他身上穿著的盔甲裡面傳來。
那清脆的聲音彷彿驅散了詛咒,讓吉拉爾的心又動了起來。
這是什麼聲音?
吉拉爾撥開眼前的黑暗,輕輕摸了摸胸口。
他送給自己的那塊懷錶就在那裡,斷成了兩截。
他把身周的一切東西都像是丟進大海一樣送了給其他人,但只有一樣東西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捨棄。
吉拉爾的雙唇輕輕動了一下。
詛咒的呼喊聲越來越遠。
束縛著他的黑暗散去,吉拉爾的眼前終於亮起了白色的光輝。
睜開雙眼,那人正站在他面前。
他就在那裡,臉上還是那副笨拙而古怪的神情,像是吃了什麼東西鬧了肚子,又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一道喜歡的菜。
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吉拉爾不禁露出了笑容。
光芒照進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