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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威爾特 番外故事

「斯佩羅德與席威爾特」

原案:校條春  正文:金子良馬  世界觀監修:中村聰
 龍境大陸。覆蓋著地表的厚重岩層上開了一扇門。
 我們的「眼睛」沿著強大的龍族護衛保護的通道逐漸深入。
 整個龍族帝國也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座洞穴在哪裡。
 穿過僻靜的地下低層和中層,進入深層。
 鏤空的石窟彷彿通往無窮無盡的地下。
 沿著沒有照明的洞穴無盡下行,炎熱很快就變得難以忍受。
 濃稠的漆黑,酷熱難耐。
 瑪格納監獄是庫雷聲明顯赫的龍族帝國最古老的監獄。從古至今,只有犯下震驚世界罪行的囚犯才會被關在這裡。
 這裡有一隻龍族。
 在瑪格納監獄的眾多區域中,最深的一層便是這裡——「不歸牢」。
 只有兇惡至極,造成了巨大傷害的龍族才會關在這裡。關在這裡的永恆囚犯,沒有赦免也沒有刑期,叫作「封龍」。即使以這座傳奇的瑪格納監獄的標準來看,最深處的封龍受到的隔離和監視也異常嚴格。
 這隻龍受到的待遇,在「封龍」之中都尤其特殊。
 沒有食物。沒有水。
 連獄警都不會出現在這座牢房之中。
 禁食和忽視。
 即使是監獄,這種待遇也過於不人道了。但這並非是為了折磨犯人。
 沒有食物和水,是因為這隻龍不從其中汲取生存所需的能量。沒有獄警,則是因為這囚犯太危險,不能准許任何人接近。
 ……
 囚犯在牢房中一動也不動。
 彷彿與周圍的岩石融為一體。
 他被封印在這裡的時間,以龍族的壽命看或許不算是漫長的苦刑。
 但前提是,在能夠感知到時間流逝的環境中。
 與外界徹底隔絕,永遠不會迎來結束的孤獨。即使是龍族,也難以忍受這種痛苦。
 在這地獄般的牢房裡,蹲坐在地上的龍也沒有輕微移動或發出聲音。
 ……
 這個充滿邪惡氣息深處的牢籠外沒有編號,也沒有名字,只有代表封龍的印記,和這樣的幾個字:
「圖瓦連的惡夢」
 那便是這隻龍的生命和罪孽按下的烙印。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發光,直勾勾地盯著空無一物的牆壁。
 遙距監視的獄卒只有看到這雙眼睛,才能意識到──罪犯的內心還沒有凋零。
 ……
 黑暗與寂靜。
 龍一動不動地凝視著。
 凝視著他所給予的一切。
 凝視著他失去的一切。
 凝視著他在這之前,為這個世界帶來的一切。
 


 ——新聖紀。庫雷曆2101年,巴爾斯瓦爾群島,圖瓦連。
 雪霧瀰漫在偏僻的山脈上。
 圖瓦連是一座北極圈裡的小島。
 一旦暴風雪來襲,居民都會待在家裡,等大自然的怒火消卻。他們知道,這是面對暴風雪的最好方法。
 少年跌倒在雪粒都凍結在一起的地面上。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他低語道。這是他的村子和守護團弘揚獻身精神和利他主義的口號。
 年紀大概是十五六歲吧。
 即使他身上穿著全套防寒裝備,在這樣的暴風雪天去挑戰峽灣特有的陡峭石山、針葉林和冰川,無疑愚蠢至極。
「斯佩羅德!」
 少年的耳畔傳來了熟悉的低語聲。
「夠了,我們回去吧!」
「……不。我、絕對、要……到……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放棄希望……」
 名叫斯佩羅德的少年把劍像拐杖一樣拄著,在狂風中拚了命地想要站住。
「我去叫人來。」
「不要!」
 斯佩羅德一揮手,像是要趕走什麼東西一樣。
「身為朋友,我放不下你一個人。你也知道,他們看不見我幫你的。」
「但如果我作弊了,就不算是我做到的了。」
 在能見度幾乎為零的暴風雪中,斯佩羅德身旁有某個看不見的生物。
「但你的體力已經耗盡了。你心中充滿了憤怒、恐懼……絕望。」
「沒錯。你說得沒錯。這是我的弱小。但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我一定要越過冰川,克服我自己!」
 的確,和到這裡所耗費的辛苦相比,剩餘的距離顯得不那麼長。
「有生命危險也一樣?」
「那當然。為了加入守護團……」
 少年轉身再次面對肆虐的暴風雪。他的夢想就藏在這片白色的雪幕後面。
「你要當我是朋友,就讓我一個人完成這次試煉。可以吧?」
「你不難受嗎?」
「不啊。我這都是為了自己在做。」
 斯佩羅德露出了微笑。
「你看,笑容就是幸福的證明,對吧。」
「幸福的證明……」
「你一直都為我鼓勁,謝謝你。所以為了你我也一定要成功。」
「嗯,明白了。畢竟我想做的事情就是實現你的願望。那我先去那邊等你來。」
 暴風雪另一邊那位看不見的朋友似乎點了點頭。然後,他的身影便消失了,少年又成了孤身一人。
「謝謝你……我一定加油,席威爾特。」
 斯佩羅德朝著他的方向回應道,便朝冰河另一側等待他的朋友,朝著他的憧憬邁出了腳步。

 
畫師:西木あれく


 圖瓦連島的少年斯佩羅德認識席威爾特,是三年前的事。
 斯佩羅德當時還只是個小孩,卻早就自立——無論凌晨的港口,白天的狩獵場,還是晚上的市場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畢竟我就一個人嘛。我一個人加把勁才能幫上大家的忙。」
 他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旁。
 斯佩羅德沒有父母。
 他的母親體弱多病,生下他後不久就去世了。父親在斯佩羅德十歲時失蹤,再也沒有回來。
 有史以來,龍族帝國就作為一個龐大而繁榮的國家而聞名於世。
 圖瓦連島位於帝國遙遠的北方,是個小小的漁獵村。
 圖瓦連不像南部城市那樣人口稠密,所以村子裡所有人合力一起培養未來的勞動力。村民也懂得「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道理,斯佩羅德從來沒有為衣食住行發愁。但他沒有過度依賴這種溫暖的互助,長成了一個聰明、堅強、擅長忍耐的男孩。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讓人想起他爸啊。」
 兩種恭維之中,斯佩羅德尤其喜歡後者。
 他的父親不僅是一名出色的獵人,也是備受信賴的守護團成員,甚至被提名為下一任村長。要是父親還在而且年紀再大些,斯佩羅德甚至可以成為村長的兒子。但現在這都是無法實現的未來了。
 如今,村裡的大人們都注意到斯佩羅德的機智和獻身精神,從他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受到的表揚越多,斯佩羅德就越努力工作。
「但是我好累。好想睡覺。好想休息。」
 起初,斯佩羅德以為這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導致的幻聽。
 傍晚時分的村里。北極正值白夜。
 太陽在海面上低垂著,久久不願落下。然而,習慣了這一切的居民們像上了發條一樣,不分晝夜地生活著。
 斯佩羅德剛完成一件工作,在下一件工作開始前坐在港口碼頭上小憩。
「大家都有家能回。都有溫暖的家族。為什麼只有我……只能過這樣的生活?」
 又來了。但喪氣話斯佩羅德不喜歡說也不喜歡聽。他不自覺地摀住了耳朵。
「別這樣嘛,這可攔不住我。」
 那聲音笑了。
「因為我在直接呼喚你的心啊。我現在就在你身邊。」
 斯佩羅德匆忙轉頭,驚叫出聲。
 一隻小個子的龍坐在碼頭邊,抬頭看著他,張口說:
「你好啊。我叫席威爾特,是共心龍。」
 席威爾特?共心龍?
 斯佩羅德朝著發出聲音的幼龍站起身來,匆忙環視四周。
 有船隻進出港口,村民在不遠處捕魚。由於暖流的效應,圖瓦連是個不凍港,所以儘管地處北極,這裡的生活也相對富足。
「沒必要,我只向想要的人展現身形。你肯定是第一次見到我這樣的龍吧,斯佩羅德。很高興認識你,來來,先坐下。」
 短暫的驚訝過後,斯佩羅德對這條說話語氣莫名像個大人的幼龍產生了興趣,如他所說地坐了下來。
「真聽話。反正想跑總能跑掉。回到正題,斯佩羅德。這幾天來,我一直在觀察你的成長。」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啊。斯佩羅德在內心中默默想道。
 他每天早出晚歸。除了工作,他還得隔三差五地去學校露個臉。每天忙得暈頭轉向,吃飯睡覺都抽不出專門的時間,只能見縫插針地吃一點睡一點是一點。
 但為什麼偏偏找到我頭上?
「因為這裡的村民裡你看起來最好吃……哎呀呀。」
 斯佩羅德伸手便抓起了放在旁邊的鉤船用的棍子,席威爾特匆忙舉起了短短的小胳膊。
「不是說要吃了你啦。我想要的是『心』。人類的心。這樣和你們在一起,跟你們聊聊天,聽你們說話,作為代價稍微借用一點你們的生命力而已。當然,對你們的生命不會產生多大的影響。換句話說,就是諮詢師一樣的生物。 」
 聽到席威爾特稚嫩的聲音解釋這麼複雜的內容,斯佩羅德不禁露出了苦笑。
「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我能讀到你內心的想法。例如你剛剛在取笑我『這麼個小不點還諮詢師』,對吧?」
 看樣子這隻共心龍的確能讀到「心」。斯佩羅德沒打算取笑他,只是單純覺得有點好笑。
 ……但到頭來,為什麼要接近他呢?
「我的幸福……我想要的就是『跟你說話』。如果是單純無聊的性格,或是本來就很幸福的人類不對我的胃口。斯佩羅德,離港口開市還有一段時間吧? 陪我吃一頓吧。一定對你也有好處的。」
「對我有好處?」
「你總是那麼一個人拚命,和其他人說說會輕鬆不少的。」
「但……」
「我保證,沒有壞處的。不過就算你現在不答應,我也會一直纏著你說話的,你還是現在就跟我談談更好。」
 他似乎別無選擇,只能投降。而且,斯佩羅德也開始對這只說話聲音奶聲奶氣的共心龍產生了興趣。
「好吧。你想和我談什麼?」「談什麼都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吧。來,放鬆。」
 斯佩羅德的心中竟然真的浮現出想說的話。
「席威爾特,你從哪裡來?」
「最近的話,從對岸的村子。那裡沒什麼有意思的傢伙,所以沒待多久。過去總的來說,龍族帝國各處多多少少都去過了。更過去的話……我之後慢慢和你說,說來話長了。」
 斯佩羅德對這個合理的解釋非常滿意,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新的問題:
「你多大了?」
 至少年齡肯定沒有他看起來那麼年輕。席威爾特認真地回答:
「應該一百來歲了吧。我的記憶是從那會兒開始的。」
 龍的壽命遠超人類,這是龍族帝國人的基本常識。換句話說,共心龍席威爾特,大概和他一樣也只是個青少年。斯佩羅德感覺能夠想像出來——雖然席威爾特說話的方式像個大人。
 席威爾特想必又讀到了斯佩羅德的思考,補充道:
「沒錯。對共心龍而言,身體不過是精靈在庫雷實體化的暫時姿態。在不同環境下,不同人面前,根據心的狀態不同都會變化。見到你,和你同步之後,我的身體——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副樣子——也發生了變化。見到小孩就容易變成小孩,見到大人就容易變成大人。」
「這樣啊。原因,我想應該……」
「沒錯。因為這樣你們更容易敞開心扉。還有什麼其他想問的嗎,斯佩羅德?想到什麼都可以。」
「那……你的家人呢?」
「共心龍雖然叫『龍』,但其實是精靈的一種。是從庫雷的大自然中誕生的,所以沒有親人。」
「這樣啊……」
「你真勤奮啊。不過你的雙親……真是可惜了。」
「我爸爸沒有死!」
 斯佩羅德不由自主地喊出聲來,瞪住了席威爾特。
 席威爾特轉過臉去,望向了停滯在半空中的白夜太陽。
「對不起。我一直聽這裡的村民都誇你努力,誇你沒有輸給過去的苦難……我沒有不好的意思。」
 的確,席威爾特的話似乎是出於真誠的同情。共心龍似乎是這樣的生物。
「對不起,我不該吼你的。」
「沒事沒事。談話就應該這樣才對。……啊,馬上要開市了。」
 席威爾特轉向港口,那裡掛著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
 斯佩羅德回過神來,站了起身。沒錯,他還有不少工作要幹。席威爾特在他背後叫住他。
「我明天晚上還來這裡。再來和我說說話吧。」
 斯佩羅德正想要表示同意,發現幼龍已經不見了。
「那我等你來,斯佩羅德。」
 人類少年在內心中聽到了他的聲音,湧起一股像是放心一樣的感受。
「嗯。那明天見吧,席威爾特。」
 第二天。第三天。少年和共心龍在海邊相遇。
 聊彼此。聊還沒見過的世界。聊過去和未來。
 村民們開始注意到斯佩羅德的表情逐漸明朗,而且從不掩飾自己未來想要加入守衛團的夢想時,他和「看不到的朋友」已經時刻不離了。
 大家都能看出他表面上的變化,卻沒有多少人注意到藏在背後的發展。
 ——直到試煉的那一天。

 龍族帝國顧名思義,是龍族統治的帝國。
 歷代皇帝都是龍族,其次的高層角色——五大高位龍,也自然都是龍族。
 這種情況只限於國政、軍事和各集團的高層,人類、龍族、其他各種生物身為龍族帝國的人民都是平等的,也都有機會平步青雲,擔任重要官員。
 北極圈的圖瓦連島的主要居民是人類。
 在這裡,龍族大多是官員和負責與外界保持聯繫(因為會飛)的精英階層。
 圖瓦連附近的龍族尤其高傲且智慧,只向真的值得信任的人類敞開心扉,因此在這片地區「龍族朋友」這個說法——同時具備有龍族朋友的人類和與龍族有親密關係的人類這兩種意思——代表一個人非常值得信任。

 圖瓦連島守護團。
 這是人與龍攜手創造的組織,其宗旨是保護島上的和平與繁榮。
 最初圖瓦連島守護團是一個青年組織,到了新聖紀,他們發展到要負責維護整個巴爾斯瓦爾群島安全。守護團嚴明的紀律、高昂的士氣和少數精銳不僅在這一地區聞名遐邇,在整個龍族帝國北部都被視為重要的地域防禦勢力之一。
 像斯佩羅德這樣充滿了正義感的少年,也會雙眼發光地和席威爾特或和周圍的其他人傾訴:
「我的夢想就是加入守護團!」
 守護團是如此受到尊敬和憧憬的組織。
「不論年齡,只要能在今年最大的暴風雪裡孤身一人跨過冰河,抵達另一側的守護團基地,就可以成為團員。」
 斯佩羅德第一次和席威爾特談到「試煉」的內容時,如平時一樣靠在岸邊岩壁上的後者歪了歪頭。
「那也太危險了。人類的體力和耐性基本上不可能做到吧。」
「有人做到過,所以肯定不是不可能。我聽說其他島上有走錯一步可能就沒命的成人儀式,所以成人恐怕本來就是很困難的事情吧。」
「儘管如此,只是為了招募最優秀的成員搞這種成功率極低的致命測試也是不合理的。」
「你還真喜歡講道理啊,席威爾特。不過的確有更簡單的方法——去上那裡的寄宿學校,交學費,在總部當見習最後加入。村裡有幾個年輕人都打算那麼入團。」
「你要想是進入守護團的話,也那麼做就好啊。」
「不,我沒有錢。存夠錢的話要花的時間太多了。只要能在試煉中成功,還能直接拿到正團員的津貼。對我來說最合適了。」
「這賭局對你太不利了。你是想要成為英雄嗎,斯佩羅德?」
「也不是……不,有可能是吧。像我父親那樣。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啊,席威爾特。」
「在這座島上,即使不完成守護團員的試煉你也能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當個漁夫、獵人、工匠甚麼的……」
 的確如此。斯佩羅德向席威爾特點了點頭。但是……
「我父親就是通過了試煉加入守護團。」
「這樣嗎?」席威爾特睜大了雙眼。
「他們都說他是最優秀的團員,但他還時常回村裡來照顧我們家人。」
「不為自己的幸福而活……原來還有這樣的活法。」
「……有一件事需要拜託你,席威爾特。」
「沒事。我也希望你能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我支持你。有什麼想說的都和我說就好。」
 斯佩羅德嚴肅起來,再次轉向了席威爾特。
「明天。今年最大的暴風雪就要來了。」「難道……」
「嗯。我要去。」「我不能讓你去!你太年輕了!」
「你只是說得對,席威爾特。我不是想要一輩子幫別人,而是想要成為英雄,為其他人做到更多的事情。」
「斯佩羅德,聽我說。我見過的年輕人不少了,但沒有人比你更像英雄了。但你必須再等等,不用多久你就能成為真正的英雄。無論是人還是龍,一輩子最不缺的就是機會。你應該學會判斷時機,耐住性子。 」
 席威爾特咬了咬牙,但意志堅定不移。
「我應該已經忍耐夠了。你再怎麼說我也要去。工作的假我都請好了。」
「……好。但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們是好朋友吧。我不想離開你。」
「謝謝你。但正因為你是朋友,我才希望你不要在這場試煉中出手幫我。就讓我這輩子自私這一次吧。」
 這是發生在昨天晚上的事。
 到頭來,席威爾特還是一路上都在暗中觀察著他,在斯佩羅德體力不支時向他伸出了援手,但最後還是尊重了他一個人繼續前進的願望,去了冰河的另一側等著他出現在這場試煉的終點。
 但這只是悲劇的開始。

 ——圖瓦連島守護團總部。
 要塞南面是一條冰河,其餘三面都是北冰洋,地勢易守難攻。無論徒步前來或乘坐狗拉雪橇都無法輕易抵達。甚至在先前的根絕者侵略中時,中央軍還將其作為龍族帝國北部的防禦據點。
 守護團總部的「雙眼」盯著這一區的海洋、天空和地表,需要提防的不僅是外敵。沉船、偏離族群的龍族、在森林中迷路的人都是需要他們保護的目標。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守護團在沒有成事之前,即使遇到了生命威脅也不會主動出手營救的情況有一種。
 那便是在這暴風雪肆虐的午後,向「試煉」發起挑戰的年輕人。
 根據守護團的記錄,在這一天,少年斯佩羅德挑戰試煉,離開了圖瓦連村,確確實實是一個人在行動。
 正如席威爾特猜測,守護團不會放任試煉中出現傷者和死者。
 這是對勇氣、毅力和熱情的考驗。如果試煉的條件鬆懈下來,就無法看見其真正的品格。考慮到合格之後要踏上的各種危險任務,試煉必須要嚴格到能測試出參加的人是否有獻出一生的覺悟。
 據說,守護團考慮到斯佩羅德的父親和家裡情況,以及他的評價(不怕困難為村里付出努力,無私地幫助他人,而且非常想要加入守護團),在他決定以如此年輕的年齡挑戰連大人都會主動避開的暴風雪時,就決定了最少也會將他以見習團員的身份錄用。
 團員們聚集在守護團的要塞中,準備迎接和慶祝前途有望的年輕人時,迎來的卻是噩耗。

「開門!開門——!」
 暴風雪中,要塞正門響起了喊叫聲和撞門聲。
 團員手持火把衝到門前打開大門,三個人身穿冬裝,扛著一個大包裹,從敞開的大門連滾帶爬地進入了要塞。門匆匆關上,擋住了吹來的風雪。
「一位傷員!」「醫生!醫生!」「救救他啊!」
 三個少年一同喊叫了起來,他們背負的也不是什麼包裹。
 是一具渾身是血的人體。
 他們把那身體輕輕地放在積雪覆蓋的步道上,一動也不動。
「還有呼吸嗎?!傷情如何?」
「還有呼吸。大量出血,手臂和腿應該都有骨折。」
 趕到現場的值班士兵的迅速完成檢查,準確地匯報了狀況。畢竟他們都是圖瓦連守護團的團員。
「名字我知道。是他嗎?」
「是,斯佩羅德。今天的監視目標。我們稍稍沒注意,他就掉進了冰隙裡……」
「『沒注意』?偏偏是在跨越冰河的時候?」
 在沉重的詰問下,三人取下裹著頭的防寒具,露出了年輕的面龐。
「送他去病房,急救。」「是!」
 要塞的司令官斯特力克斯向值班士兵下達指令,轉身面向負責監視的三位少年。
「你們自己說想為他加油鼓勁,我才允許你們負責這次監視的。現在再說什麼都晚了。帕雷斯、科雷爾、安維!」
「是!萬分抱歉!」三人紛紛跪地道歉。
「抱歉跟他說去吧。」
 斯特力克斯看著被運走的少年,嘆了口氣。
 當司令官的,見慣了各種傷勢。看到斯佩羅德的瞬間,他就明白了傷勢的嚴重性。他接下來的低語被暴風雪的呼嘯遮了過去,沒有其他人聽見。
「要是斯佩羅德肯接受你們道歉的話……」


 疼痛無論如何都無法習慣。
 在劇痛和高燒的昏沉中睜開眼睛時,病房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時已變成了漆黑的夜色。看來他在這張病床上迎來了極夜期。一個月?還是更長?
「嘿,席威爾特。」
 斯佩羅德沒有轉身,只是朝著站在門前的某個傢伙說。
 六個床位的病房裡只有斯佩羅德一個人。
 即使有其他人,恐怕也只會以為這個沉默無言的傷者又在做惡夢。
「為什麼現在才來?」
 斯佩羅德的聲音中缺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所以他只能字面意思來理解了。
「這裡的警衛攔不住你吧。」
「因為我不是醫生……」
 席威爾特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俯下身。
「不,不對。對不起,我一直不敢來見你……要不是那時我離開你了……」
「是我拜託你走掉的。不是你的錯。」
「但最後這樣……」
「冰隙很危險。我還留得一條小命就很幸運了。稍有差錯,我就永遠被困在冰層之下了。」
「不是說這個……」
「我應該感謝專門警告我的三個人。他們都只是見習,但比我對野山了解多了。」
 斯佩羅德依舊沒有回頭望向他的龍族朋友。
「……你累了吧,斯佩羅德。剩下的我們明天再聊。」
「你還要來消耗我的生命力嗎?」
「我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喜歡和你說話。我想幫上你的忙,斯佩羅德。」
「朋友?幫忙?你……」
 斯佩羅德猛地一翻身,朝向席威爾特。劇痛令他大聲嗚咽起來。
 他用纏滿繃帶、無法動彈的手臂指著席威爾特,臉上掛滿了淚水。一舉一動都帶著痛苦、無助、絕望。
「你看看我!手臂斷了!腿也斷了!沒有人幫忙連廁所都上不了!慘吧!怪不得你都不願意來見我,是因為我沒剩下多少生命力了吧!」
「……」
「別說守護團了,連普通的工作這下都別想了。還幫上大家……誰我也幫不上了。這麼沒用……」
「斯佩羅德!你冷靜點!傷總會好的,現在你先靜下心來……」
「靜下心來就這樣了啊!過了這麼久,我還一點知覺都沒有!胳膊腿都使不上勁!」
 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我之後再來。」
「你不用再來了。」
 斯佩羅德的最後拋下的告別話語非常冷淡。
 席威爾特穿過了走進門的護士的身體,消失在要塞的黑暗之中。

 在那之後,席威爾特每天都來造訪斯佩羅德的病房,但少年再也沒有向那天一樣和他說過話了。
 後來他終於能從床上坐起來,便全副身心投入復健,直到醫生趕來制止他。
 最初他只能爬行,但後來能拄拐行走,到最後終於能依賴自己的雙腿行動了。
 復健的過程不僅無聊,而且充滿了痛苦和艱辛,到頭來身體也無法恢復如初。
 周圍的人偶爾聽到斯佩羅德的咒罵聲,都以為是他在自言自語鼓舞自己,卻不知道全都是朝著席威爾特的詈言。
 共心龍忍著劃過內心的一道又一道傷痕,承受著好友的痛苦,一直伴隨著他,注視著他的努力。
 兩個月的時間彈指間便過去了。
 斯佩羅德越發絕望,但席威爾特一直鼓勵。
 即使痊癒了,也不會再像受傷前那樣步履靈活,腳步穩健。
 一條腿永遠拖在後面,雙臂也失去了原本的靈巧。
 即使如此,斯佩羅德的身影還是出現在守護團要塞的各處。即使是雜務和其他人都不願意做的活計,只要他的身體能支撐得住,斯佩羅德來者不拒,拚著命完成。
 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
 他最初的願望是和同伴們一起手持長矛和弓箭,穿越田野和山間。他想幫助他人,但這個夢想終究破滅了。
 斯佩羅德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全副身心投入工作的樣子感動了守護團的幾乎所有團員,他們紛紛待他如同胞,而非傭人。
 當然,也有例外。

 咚!
 打水歸來斯佩羅德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倒在馬厩的地板上,手裡提著的水桶也落在地上。
「哎,不好意思。穿這麼不起眼還蹲著,沒看見。」
 帕雷斯打了個飽嗝,笑了起來。他是圖瓦連富商的兒子,是團員裡出了名好吃懶做的傢伙。
「哎!你怎麼給我全弄濕了!」
 科雷爾叫著,朝著斯佩羅德的後背踢了一腳。他脾氣暴躁,傲慢無禮,在這之前已經鬧了不少事出來,要不是他父親是守護團衛隊的隊長,恐怕早就被開除了。
「趕快擦乾淨!你這沒用的混帳!」
 安維是三位見習兵中外表最溫和的一個,個性卻最為陰險。他的內心一半是嫉妒另一半是報復,最擅長的事就是記恨其他人。他的父親是人類官員,在這裡算是非常罕見。
「對不起……」
 斯佩羅德拿起拖把想站起來,卻被安維一把推開,咚的一聲再次摔倒在地。
 一陣粗俗的笑聲在馬廄裡迴盪。
「真沒個樣子啊,是吧,我們的試煉大英雄?」
「長著這麼大的身子只能幹這種下人活計……要換我,我寧願當時直接就死了,少丟點臉呢。」
「你老爹是最優秀團員?看你這樣在棺材裡估計都安生不了呢。幹嘛啊?看什麼看!」
 安維看著斯佩羅德的表情,一臉惱怒地揚起了手。
「你少來了!給他留下點傷小心被找事。」喜歡打架的科雷爾說。
「沒錯沒錯。我們現在可身處敏感時期啊。」胖墩帕雷斯說。
「呵,沒錯了。明天我們可就是正團員了。喂,斯佩羅德!怎麼樣,氣不氣啊?」
「……不氣。祝賀你們轉正。」
 馬厩裡又是一陣哄笑。
「哎呀呀,我們的斯佩羅德真是個好孩子。」胖墩帕雷斯捧腹狂笑。
「太討人喜歡了。今天可不得好好獎勵你一下。」
 科雷爾一腳踢在斯佩羅德的肚子上,瞄準著最薄弱的部位。
「……哼。而且誰是『你們』啊,少了不起了!以後給我叫『各位大人』!我們團裡給你包吃包住,這可都是我們正團員施捨你的!放尊重點!」
 斯佩羅德痛得無法動彈,被安維抓著頭髮揪了起來。
「我……祝賀各位大人……」
 斯佩羅德終於說出口。安維朝著他的臉啐了一口,帕雷斯和科雷爾笑得越發開心了。
「這不是挺懂事的嘛。」
「接著打掃吧,廢物。」
「聽好了。你要敢跟團裡說,我滅了你。還有你那拍檔。」
 安維陰險的面容不顯得激動,只顯得瘋狂。
「哼,叫他說吧。你看誰信他。」帕雷斯說。
「讓我老爸通融通融就行。這種混吃混喝的廢物,哪天不見了……」
 科雷爾像是確保萬無一失一樣又朝著斯佩羅德的肚子踢了一腳,便帶著兩人離開了。
 斯佩羅德伏在地面上,一動不能動。
「斯佩羅德!喂,醒醒啊!」
「……嘿,席威爾特。」
 斯佩羅德睜開眼睛。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共心龍席威爾特蹲在地面上瞧著他。
「我就稍稍離開一會,那群傢伙就又……太過分了……我這就去叫醫生來!」
 斯佩羅德無力地笑了笑。
「你的存在不是要保密嗎?自己去暴露是想怎麼樣?」
「顧不上這些了!只要他們知道你是『龍族朋友』……」
「那三個人知道,但一樣這樣對我。席威爾特,他們還說要殺了你。真是無所畏懼啊。那樣的弱者如果當上漁夫獵人,不出幾天就要被大海野山活吞下去吧。」
 但斯佩羅德和席威爾特都沒有注意到的是,正是斯佩羅德的這份堅強和聰慧,讓他三人的憎惡和暴力愈演愈烈。那三個人如此嬌生慣養,年幼無知,反而使他們比常人更危險。
 斯佩羅德緩緩地站起身,拿起了拖把和水桶。
「……而且,我打算離開這裡了。」
 席威爾特沒有感到驚訝。他為斯佩羅德雖然表面上受到歡迎,背後卻被如此欺凌的事實感到心痛為時已久。
「早該這麼做了。那種人也能留下的地方,不值得。」
「不是因為這個。而且無論現在怎麼樣,他們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對吧?」
「……」
「我本來就想,等他們都當上了像樣的正團員之後再離開。我想找個契機。」
「……斯佩羅德。我是共心龍。我知道你真正的想法。你如此壓抑你的真心,真的有意義嗎?」
「沒有。我已經不是那個精力充沛的港村小伙子了。」
「斯佩羅德……」
「我今晚就收拾行李。明天過了就任儀式之後,我們就一起回去吧。好嗎,席威爾特?」
 席威爾特默默地看著斯佩羅德繼續開始打掃。
 為了朋友,一種慾望在他心中湧起。
 席威爾特激動得全身打顫,但還是離開了這裡。
 有什麼地方不對!
 不,或許這整個世界都有錯。
 席威爾特的思考,其實是斯佩羅德在心底反覆重複的想法。
 是因為斯佩羅德如此思考,所以席威爾特才會這樣說?還是席威爾特如此思考,所以斯佩羅德才會付諸行動?
 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互相照顧,互相支持,早已融為一體,甚至都不知道誰先誰後了。

 幾個人藏在陰影裡看著他。
「又跟那自言自語起來了。」
「你個傻子!那就是那東西啊。」
「看不見的怪物,和被選中的大英雄啊……等等,怪物可能就在附近!趕走它!」
 帕雷斯、科雷爾和安維三個見習兵拿著手裡的警棍一通亂揮,但沒有感覺打到任何東西。
「就這樣吧。聽說那個怪物也有個實體。」
「真噁心。總有一天得給它弄死。」
「不著急,等我們轉正之後找個任務的藉口殺了就好……就像那傢伙一樣。」
 安維又揮了揮警棍,低聲說:
「下次可別再出差錯了。知道了嗎?」
 其餘兩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其實點了點頭的有三個人。
 懸浮在見習兵正上方的隱形共心龍,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嗯。下次一定不會搞砸的。」

 入團儀式的早晨,天空晴朗。
 對於三位見習兵而言,這是畢業典禮。
 帕雷斯、科雷爾和安維的父親也都盛裝出席,慶祝兒子的大場合。 
 圖瓦連的富商,守護團的衛隊長和村子的高官。
「各位在見習期間辛苦了。做得很好。」
 司令官斯特力克斯親自的慰勞讓人倍感榮幸。
「尤其是他的那件事時,我責怪了你們,但後來想起你們在那場暴風雪中也勇敢地去救人,沒有輕言放棄並找到了傷員,帶回了要塞,我應該表揚你們才對。希望你們能原諒我。」
「有您這麼說,我就很滿足了。」
「我只是做了當然應該做的事情。」
「我們入團後也一定不會忘記當時的感受。」
 「很好。」斯特力克斯微笑著向三個人點了點頭,環顧擠在要塞廣場上的團員。
「首先,我們在今天要歡迎三位優秀的年輕人加入我們:帕雷斯、科雷爾、安維!」
 三個人向指揮官邁出一步。
「祝福他們。我們的同伴——我們的朋友!」
 「是!」
 團員齊齊舉起長矛。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司令官舉起了手,歡呼聲便戛然而止。
「大家喊出的口號,是我們的信念,我們的座右銘。我們選擇把自己的滿足和幸福放在一邊,向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這便是我們圖瓦連守護團的精神。 」
 歡呼聲再次響起,再次平息。
「在這場儀式上,還有一個人的努力我必須要提及。……斯佩羅德!」
 團員們紛紛回過頭來。
 在他們視線的方向,隱藏在暗處、臉上掛著淒涼笑容的斯佩羅德睜大了眼睛。
「來,這邊請。」
 尤其和他關係不錯的幾個團員朝困惑的斯佩羅德伸出了手。
 他的體力和傷勢都已痊癒,但走路遠沒有過去的那種毅然。
 在朋友的引領下,斯佩羅德走到了(他都覺得難以置信地)成功轉正的三人附近,廣場的一座台子上,花的時間連他自己都覺得長得難以忍受。
「他是斯佩羅德。你們有些人可能還記得他的父親。他也和父親一樣參加了暴風雪試煉,雖然結果非常可惜,但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他為什麼還在這座要塞,以及他在這裡的資格。」
 斯佩羅德驚訝地發現,大多數人都用充滿好意的眼神和微笑向他點頭示意。
「現在,我不是作為你的司令,而是作為你父親的朋友,提出我的建議和願望。好嗎?」
「是。」斯佩羅德沒有異議。
「你現在身上負傷,試煉也失敗了。你和他們一樣,也經歷了漫長而痛苦的忍耐。而且你打算回到村裡吧。」
「我是這麼打算的。我在這裡也派不上用場。」
 群眾騷然。司令官拉高了聲音。
「聽起來,大家似乎不同意啊。」
 「留下來吧!」「一起加油吧,斯佩羅德!」「你這麼好的傢伙上哪裡找啊!」
 團員的聲音從廣場的各個角落傳來,斯佩羅德不得不努力忍住內心湧起的東西。
「大家都看著你的努力。看到了你忍耐著什麼,為了什麼留下來工作。我們希望你這樣的人成為我們的同伴。尤其是在戰場上。戰場上最忌的便是和懶惰、粗暴、嫉妒的人在一起。」
 被晾在一旁的帕雷斯、科雷爾和安維和三個見習兵臉色蒼白。
 指揮官的語氣中沒有一絲諷刺,也許只是巧合,卻一一點中了三人的缺點。
「我不是要你馬上做決定。但請記住,你的奉獻精神比多少戰士都更偉大。你的傷口就是我們的傷口,所以我們會幫助你。即使你的身體不能完全痊癒,這裡也是你的棲身之處。這裡有你的朋友,有你的工作。我們希望你在這裡生活。你的『試煉』合格了,斯佩羅德。 」
 斯佩羅德像個孩子一樣哇地便哭了出來。他的朋友們熱情地衝上前來擁抱住他。
 斯特力克斯拍了拍他們的背讓他們歸列,但剛剛準備讓儀式繼續下去,卻突然注意到側旁不對勁的氣氛。
 殺了他!殺了他!總有一天要殺了他!
 安維下定了決心。
 竟敢毀了我的大場面!
 科雷爾氣得渾身發抖。
 搞得我們像傻子一樣……
 帕雷斯埋怨道。
「這不是白把他糟蹋成那樣了嗎!!」
 剛入團的三位見習兵齊聲喊道。
 除了這三個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看什麼看!?啊啊?」
「對!就是我們幹的,怎麼了!」
「我假裝警告他,一把就給他推到冰隙裡了!」
 科雷爾、帕雷斯和安維繼續氣勢洶洶地喊著,好像被什麼東西附了身一樣。
「還真能耐啊。手腳都給他打斷了還拚了命地往上爬!」帕雷斯叫嚷著。
「像老爸那樣狠狠操練他,他還不肯老實打道回府……是吧老爸?」科雷爾詰問。
「不過所幸斯佩羅德這傢伙好像失憶了,要是害得我們背上殺人未遂,可就不光是入不了團的事了。」
 在這時,安維終於注意到,周圍所有人看著他們的眼神都冷酷得可怕,充滿了指責和憤怒。
「啊……」
 科雷爾和帕雷斯摀住了嘴。
 不知怎的,他們突然在這最公開、最重要的場合揭露了心中所有的黑暗秘密。
「告訴我一件事。」
 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安維嚇得尖叫了一聲。
 是斯佩羅德。
 他的頭髮憤怒得根根直豎,連彎曲的胳膊和腿——大概只是錯覺——也像訓練有素的戰士一樣充滿力量。最難以忽視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變成了鮮紅色,就像有一團火在裡面燃燒,這就要把他們吞入其中,燃燒殆盡。
「為什麼是我?」
「啊……啊……」
「說。」
「唔……嗚……」 
 安維全身抽搐似地大幅顫抖著,就像在跳舞一樣滑稽。但沒有人笑。
「給我回答斯佩羅德的問題。」
 安維在耳畔再次聽到了那把聲音。
 不要。
 安維也摀住了嘴,不想繼續說下去,但連他自己的手都無法阻止自己了。
「因為我們知道你肯定會過來,在試煉裡成功,當上我們的上司——我才不要!」
「斯佩羅德,解放自己吧。」
 沒有人注意到,少年輕輕地點了點頭。
「沒錯!你這礙眼的垃圾!有你在我永遠不會幸福!所以你就這樣——」
 安維再也沒有說完這句話。
 斯佩羅德從他腰間拔出一把儀仗用的匕首,一揮手便刺穿了他的喉嚨,回手又一刺,從嘴巴那裡插進,貫穿了他的腦袋。
 不說刀身,連刀柄的邊緣都埋進了安維的嘴裡。這一擊中蘊含的力量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更像是龍的力量。
「嫉妒。」
 斯佩羅德喃喃自語著,平滑地走到帕雷斯面前,一手抓住了顫抖的肥胖腦袋,同樣用腰間拔出的那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腹部和喉嚨。帕雷斯悶哼了一聲,但所有人都清楚,他已經無力回天了。
「懶惰。」
 有前兩人作為肉盾,科雷爾得以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用顫抖著的手拔出劍來擺出了戰鬥的架勢。他的劍術在三人之中的確也是最好的。
「你、你、你……」
 但他的架勢在如龍之人面前毫無意義。
「你這怪物——!」
 科雷爾將劍舉得老高,衝向斯佩羅德。
 下一刻,刀光一閃,科雷爾便躺在地上,成為一具被砍成兩半的屍體。和剛剛一樣,這一擊壓倒性的力道,絲毫沒有人類的影子。
「粗暴。」
 斯佩羅德喃喃自語著,共心龍席威爾特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
「正義終得伸張。」
 周圍驚訝的聲音傳來,看來他已經不打算隱藏下去了。
「席威爾特。」
 血淋淋的斯佩羅德搖搖晃晃地轉過身來。
 他手持帕雷斯的匕首,頭髮仍然根根倒立,肌肉暴漲,依舊帶著像是龍一樣的狂怒。
「斯佩羅德。」
 斯佩羅德臉上的怒氣突然消失了。那是一種幡然醒悟的表情,帶著種與這血腥的場合不相稱的無垢。
「席威爾特。」
「我實現了你的願望,斯佩羅德。」
「我的……願望……」
「你的力量毀滅了邪惡。這三個人是發自心底的邪惡,死不足惜。沒有必要感到害怕。」
「席威爾特。」
「走吧,斯佩羅德。你是『龍族朋友』,這些無聊的人類不配一直和你在一起。」
「朋友……」
「沒錯,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斯佩羅德。我們再也不用分開了。」
「不用分開……永遠……」
 斯佩羅德突然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淚水在他眼眶中打轉。
「斯佩羅德。我們一起去找能正確生活的世界,在那裡創造被選中的人和龍的國家吧。」
「朋友……」
 啊……沒錯。席威爾特感覺到什麼東西在自己體內湧起。龍難道也會哭嗎?
「走吧,斯佩羅德。」
「席威爾特。」
 人類少年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然後朝著對準自己的匕首倒了下去。
 傳說中,這是守護團員一生中只能作出一次的,在絕對無法克服的危機下才被容許的行為。
 斯佩羅德死了。
 要塞的廣場上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動靜。沒有人能動。再身經百戰的兵士,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只能凝固不動。
 但這都不重要了。
 席威爾特眼裡只有倒在地上的人類朋友。
 斯佩羅德,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幼龍歪了歪頭。
 死去的朋友沒有回應。
 斯佩羅德,我解放了你啊。
 最後那一刻,你看起來再幸福不過了。
 多美的微笑啊。
「我希望你能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我支持你。」
 我遵守了承諾。我幫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情。
 而且你剛剛露出的微笑,那是你人生中最精彩的一瞬間。
 但是……
 斯佩羅德死了。
 地上的只是一具沒有意義的軀殼。
 斯佩羅德在這個世界上獲得了幸福,卻去了不是這個世界的地方。
 為什麼?
 因為他獲得了幸福。因為足夠了。笑容是幸福的證明。
「謝謝你一直支持我。」
 多好啊,斯佩羅德。
「我會為了你挺過難關的。」
 沒錯。你順利地撐過了難關啊,斯佩羅德。
 生與死的境界。
 你現在一定很幸福吧?

 席威爾特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哭泣。
 他慢慢抬起了臉,卻把所有人都嚇得直往後退。
 血淚染紅了他的臉頰。

 你們這副表情,是怎麼回事?
 送朋友踏上旅程,這麼值得慶祝的場合,你們為什麼這副樣子?
 我能讀到你們的內心。來,讓我看看。
 好恐怖。殺手。怪物。離我遠點。
 ……真無聊。
 為什麼只能聽到悲呼聲?
 為什麼不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害怕我,或是覺得我會帶來麻煩,就來殺了我啊。那樣不就能獲得幸福了?
 怎麼了?
 我走向你們時,為什麼要拒絕我,遠離我?你們這些將憤怒、不滿和慾望囚禁在心中的懦夫。
 想說的話不能說,想做的事不肯做,多麼不幸。
 要我說……
「現在的世界簡直令人作嘔。 」
 斯佩羅德做了一件好事。所以他獲得了幸福。
 「沒錯!」
 我要讓你們也體驗到一樣的感受。不,光是你們還不夠。
 全世界的所有人。
 只要讓潛藏在內心中的衝動膨脹起來……沒錯。接下來要襲擊你們的人,或許就是站在你面前的他。防患於未然,你就安全了。
 就是這樣。互相殘殺吧。
 就讓我來幫助你們獲得幸福。

 突然,共心龍的身體一震。
 一條巨大的金龍褪去幼小的軀殼,從中站了起來。
 新的慘叫聲——這片土地上最後的絕望喊聲迴盪在守護團的要塞中。
 駭人聽聞的譁變、殺戮和破壞無止盡地繼續著,恐懼很快就籠罩了整個島嶼。
 本來可以阻止這一切的人類少年,卻已經死了。
 邪龍席威爾特帶來的破滅,才剛開始。
 
插畫:タカヤマトシアキ


「夠了。切掉吧。」
 老人勉強擠出幾個字,然後摀著臉坐在典獄長辦公室的椅子上。
「是他嗎?」
 瑪格納監獄的獄卒關閉了抗逆向感知的螢幕,向老人問道。
「沒錯。絲毫無誤。就是他。」
「抑制內心的感受,作為生物是根本錯誤的。所有的生物都應該為了自己而憤怒,為了自己而強奪,為自己而活。所有其他人都是敵人,所有其他一切都是應該掠奪的。 」
 獄卒播放的一段席威爾特很久以前被囚禁在這座監獄時的影片。
 這也是逆向感知技術的一種。
 在圖瓦連島之後,邪龍席威爾特在庫雷四處用他共心龍的力量感化其他人,創造了一宗又一宗慘不忍睹的悲劇,最終終於被英雄們聯手捕獲後,泰然自若地說出了上面這段供詞。
「我來這裡的目的,是想聽聽您的意見。」
「意見?想讓我說什麼?」
「您當時在島上見證了一切的開始。您那麼關注那個叫斯佩羅德的少年,他卻還是被邪龍感化,走向了毀滅。是這樣吧?」
「沒錯。當時的我和現在的你們一樣,充滿了自信,相信這世界上有正義。」
「您現在不相信正義了嗎?」
「不完全相信了。因為我知道有超越正義的恐怖和邪惡。」
「您一定是累了。剩下的問題不多了,我們儘早結束吧。」
「……」
「您看到了那隻邪龍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那就是在您面前變化了的那條龍現在的樣子。」
「……」
「您覺得害怕也很正常。畢竟那整個要塞裡只有您一個生還者,目睹其他人被邪龍扭曲心智,展開了那場到現在都沒人能遺忘的自相殘殺,整個部隊全軍覆沒……但還是拜託您再幫幫我們的忙。就您現在來看,您感覺席威爾特看起來還像是要為世界帶來禍害的樣子嗎? 」
「為什麼要問我?」
「前幾天,我們朝著幾年以來都沒有任何反應的席威爾特丟了幾個名字試試看,他對其中兩個名字有反應。那就是斯佩羅德和圖瓦連守護團。正是有您的證言,斯佩羅德的悲劇才能正確地流傳下來。
「……」
「但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席威爾特會對已經破滅的守護團的名字產生反應?」
「你有什麼推測嗎。」
「沒錯。王都的龍學家說,守護團是少年斯佩羅德的『夢』,不僅是原本應該成為他和共心龍之間的關係的紐帶,也象徵著最初的那宗悲劇,他一切開始的地方迎來的『變化』。」
「你是說,就像本應與人類互相依賴的共心龍變為了危害世界的邪龍那樣,他在這裡還能產生新的變化?」
「沒錯。席威爾特的靈魂沒有畏縮。不如說,他在積蓄力量。」
「即使將他與能量來源『人心』隔離開來也一樣?但如果真的如此……」
「世界的和平又會迎來異常的威脅了。」
「我……我不知道。但從我過去從事的職業留下的經驗而言,恐怕……」
「恐怕?」
「耐心的邪惡必須要予以耐心的關注。如果他的壽命無限長,那就必須永遠關注下去。耐心、細心地關注下去。」
 隔著封閉的專用通訊線路,席威爾特閃著紅光的眼睛緊閉著。
 如果獄卒和和前守護團指揮官還有心思關注邪龍的動靜,他們便不會錯過這個決定性的時刻。

——「圖瓦連的惡夢」的牢房。
 龍緊閉雙眼,凝視著。
 凝視著他所給予的一切。
 凝視著他失去的一切。
 凝視著他在未來,將為這個世界帶來的一切。

 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斯特力克斯。
 他發自內心尊敬的那位前司令官,也是他英年早逝的父親的朋友。
 和過去一樣,一臉絲毫沒有滋味的正義。仁慈、公正、無私、嚴格中立。如此令人作嘔。
 讓我贈給你一個只有後悔和無奈,卻無力改變的人生吧。
 每次都能走到如此接近真實的地方,但到頭來都只是浪費歲月。
 你們那點內心,難道以為我看不見嗎?
 真是一群無知的傢伙。
 共心龍是精靈。
 這個身體也不過是個軀殼,隨時都能棄之不用。
 準備的時間夠長了。
 監視的「眼睛」恐怕有段時間不會再望向這裡了。
 斯佩羅德。我看到了你最後的微笑,你證明了我的所作所為是對的。
 「所有生物都只為自己而憤怒,只為自己而強奪,只為自己而活。」這才是自然,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是時候擺脫這具陳舊的軀殼了。是時候向世界證明我是對的了。
 在世界下次回過神來時……
 就沒有人能阻止我了。



※註:冰河、峽灣等地形為借用地球的地理術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