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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單位故事》
144 庫雷群雄傳 外傳 「怪獸破壞樂園 阿爾琪特」
布蘭特之門
種族 人類
 「請進。」男人便走進了門,隨即險些「啊……」了一聲。
 女教師坐在一張不大的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她沒有握拳,也沒有面紅耳赤。她只是用種堅定的眼神盯著他。
 就這麼簡單,他就明白接下來要聽到的一定不是好話。
 他拉開桌子底下的椅子坐了下來,老師很快就開口了。
「我們叫您來談談阿爾琪特的事情。」
「……是。」
 他垂下視線,幾乎看不到老師的臉。十來張A4紙整齊地疊放在桌上。
 老師伸出手指,敲了敲右上角,是一個用紅筆標出的「10」。
「這是阿爾琪特的考試成績。」
 學科是算術。只有前五題有答案,剩下的八成題目全部空著沒有填。
 男人沉默地盯著空空如也的答案紙。老師一張又一張地翻開了更多的答案紙。無論是哪個學科,都基本上相似:只有前幾題填好了,其餘全部空空如也。
 12分。8分。14分。後面的數字也基本如此。
 考慮到她的歲數,怎麼都不該是這個分數。十一歲的孩子在這麼簡單的考試裡不可能拿到這種低分。
 男人握緊了拳頭。
「成績能差到這個地步,我也沒有想到。」
 老師緩緩搖了搖頭。
「先生您別責怪自己,我們這邊也了解您家裡的情況。」
 他胸中湧起一股混合著安心和自責的複雜情緒。
「您了解啊……是,我家女兒從小就沒見過媽。」
 因為孩子他媽拋下女兒離家出走了。
 但他的尊嚴讓他沒有說出這個實情。
「我平時工作也忙,很少能回家……顧不上看她念書。」
 如果父母兩人都在她身旁,隨時能照顧到她的吃飯穿衣,或許就不會這樣了吧。
 老師看到他這副沮喪的樣子,一下也有點慌張,語速也變快了。
「啊,不是。我們不是想告訴您阿爾琪特的成績不好,她在上課的時候回答得都很順暢。不如說,我從來沒見過記憶力像她那麼好的學生。」
 女兒的記憶力超人,他多多少少也意識到。
 這不是幾天前的事情,在她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連天氣都能記住了。
 他也沒辦法證明,只當女兒又在說瘋話了,便嗤之以鼻。
「那為什麼考這麼點分?」
 老師翻開了答案紙。
 背面的白紙上,是一幅塗成了黑色的鉛筆畫。一眼看去,那只是個凌亂的疙瘩,但仔細觀察能注意到,那是個畫得很精細的「某種東西」。
 如果用顯微鏡觀察植物,然後把細胞一個不落下地勾勒下來,恐怕就是這個感覺吧。
「阿爾琪特在考試期間一直不好好做題,而是畫這個。我提醒過她之後她稍微做了做題,然後就又開始塗鴉,來回好幾次都這樣。」
「所以才只做了幾題……嗎?」
「是。我問了她這是什麼,她說是個名字好長的石頭,這張圖是那石頭的截面。」
「啊,石頭……這樣嗎……」
「您知道什麼情況嗎?」
 話語像是堵在喉嚨一樣,怎麼也說不出來。他似乎對此感到有些尷尬氣惱,強行張開了乾涸的雙唇:
「……她母親是研究魔法礦石學的學者。」
「啊呀,這樣嗎?」
 老師的眉毛憐憫地皺了皺,他也模仿著擺出了一點悲痛一樣的表情。
「家裡還有她母親留下來的圖鑑和標本,阿爾琪特很喜歡看——所以才在畫石頭吧。我回去會讓她以後別畫了。」
「您也別太責怪她。」
「……是。」
 他的內心卻燃燒著一股瓦斯爐上熾烈的藍色怒火。紙上的黑疙瘩彷彿都在嘲笑他。
 什麼石頭啊。什麼礦石啊。為了這種沒用的東西天天活在夢裡,肯定打心底瞧不起沒日沒夜地辛苦勞動的自己。
 他頓時有種衝動,想一把抓住那小娘們把她按在地上,但他握緊了拳頭,忍住了。
 老師自然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依然保持微笑。
「這肯定也都是暫時的。阿爾琪特以後或許會發現比石頭更感興趣的東西。」
「您是說?」
「考試剩下的時間裡畫畫的同學不止她一個……您看,這是某個同學的試卷。」
 老師抽出一張試卷,背面有鉛筆的痕跡,像是畫上了什麼之後又擦掉了的樣子。
 凝神觀察,擦掉之前畫下的好像是個人影。
「這畫的……是我女兒嗎?」
 他從髮型和上下文推斷道,老師隨即說出了一個男孩的名字。
「那孩子心可善了。下次課外學習時還主動提出當阿爾琪特的拍檔。」
「啊,這樣嗎?真是感謝他。」 
 要是喜歡上什麼人,阿爾琪特會變嗎?
 他試著想像了一下,但發現什麼也想像不出來。


 面談結束離開學校時,天色已經昏暗下來。
 一道光束從地面延伸到深藍色的天空,粉紅色的霓虹燈光粒在那一束光中穿梭飛舞。
 不知今天哪裡又發生了事件,極光戰姬們大概在匆忙對付吧。
 他邊走邊想其他事情,聽到不遠處的巷子裡傳來一聲爆炸,水泥地面都晃了晃。
 怒吼聲,慘叫聲,然後不知道為什麼響起了節奏明快的電子音樂。
 令人頭暈目眩的瘋狂在這個國家不過是日常風景。他撐過了這段幾乎令人站不穩的搖晃之後,終於走到了自家門口。
 邊上的信箱裡有個白色信封和一張五顏六色的傳單。
 他搖了搖門鈴,等了一陣子,但沒有任何人來回應。
 他用鑰匙打開了門,玄關一片漆黑。眼前的一片黑暗彷彿朝他壓迫而來,嘲笑著他。
 是哪家人在家都不開燈?是哪家人都不出來歡迎家長回家?哦,是這家啊。是自己家啊!
 哐!
 他粗暴地拉亮了電燈,看到玄關整齊地放著一雙小女孩的鞋子,上面沾滿了泥污。他冷冷地撇了一眼,便朝著阿爾琪特的房間走去。
 女兒的房間也很暗,沒有開燈。他按下牆上的開關,白熾燈「啪」的一聲亮了起來。
 在靠牆的書架前,一個嬌小的女孩並攏著腳踝蹲在那裡。她一動不動的樣子像是睡著了,但看到她伸手捧著一本書,便知道她是在讀書。
 她背朝著門口,沒有回頭。
「阿爾琪特。」
 他叫道。女孩沒有理睬,只有小小的手指捻動書頁的聲音傳來。
「阿爾琪特!」
 他吼叫了起來,阿爾琪特才終於慢悠悠地轉過了頭。
 她眨了眨薄荷色的眼睛,用視線問「怎麼了?」。
「我搖門鈴你沒聽到嗎?」
 阿爾琪特一言不發,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女兒謹慎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副絲毫不黏人的態度也讓他一陣不爽。
 他邁著咚咚的腳步踏向阿爾琪特,拾起了攤開在地板上的書。
 阿爾琪特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像是被取走了玩具的貓。他感到一陣難受。
 那是本封面破舊的專業書籍,標題是《面向礦物學的魔法學》。
「這不是給小孩讀的!」
 他用力把書摔在床上。阿爾琪特稍微向前一探身,但看到他的視線還沒離開她,便又停了下來。
 她仰頭的視線中出現了一抹恐懼,讓他的心情終於稍微平靜了一些。
 他露出了微笑。
「快去做晚餐。」


 他去書房脫掉了外套,回想起關於《面向礦物學的魔法學》的事情。
 那本書描述了庫雷的礦物的物理特性和與魔法的關係,裡面滿是連專家讀起來都費力的困難微積分公式和熱力學內容,小孩子讀起來大概和天書一樣吧。
 不過他想起了書最前面有礦物的彩色圖片,裡面也有各種黑白插圖,她一定是被這些吸引住了。
 他對自己的推論深信不疑,合上了衣櫃,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信封。
 看到寄件人的名字,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啊啊,我終於做到了!」
 他百感交集地叫道。這時,從客廳傳來了阿爾琪特叫他的聲音。


 這棟廉價公寓的水泥外牆都露了出來,來自室外的噪音都能隔著牆壁聽到。不過,考慮到震耳欲聾的噪音持續不斷地傳入耳中,就也與寂靜無異了。
 他走進客廳,瞥了一眼被開砲聲震得搖搖欲墜的窗玻璃,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連拉上窗簾都不知道嗎。
 桌上放著兩個藤籃子,裡面是兩塊雜糧麵包和香腸炒帶著皮切開的馬鈴薯。邊緣是個盛著鹽的玻璃器皿,大概是調味用的。 
 這根本就不配叫菜。要是平常他一定要再埋怨兩句,但現在他滿心都是別的事情,一臉通紅。
 他用力地甩出了那個白色的信封,像是要丟出去一樣。
「……這是什麼?」
 那封他還以為是寄給他的信。
 但收件人欄清清楚楚地寫著阿爾琪特的名字。
 寄件人一欄印著的則是「羅伊斯德里亞國立研究所」。
 阿爾琪特反應性地伸出了手,但他粗暴地撥開了她。
 本該平息的惱怒膨脹成了原本的幾倍,不,幾十倍,從身體深處湧出。
 他盡量忍住不讓怒火從他的雙手中噴出,感覺太陽穴都發燙。
 他用顫抖的雙手從信封中取出了信紙。
「……阿爾琪特,我們拜讀了您的論文——」
 信中說。
 我們閱讀了您的論文《關於塔拉魯山產魔晶石晶群的魔法科學考察》。同時也感謝您提供的晶體碎片樣本。這是一個很棒的發現,我希望您能在我們研究所展示您的研究成果。當然,歡迎您使用我們的分析設備,我會全力配合您的工作。隨信附上一張前往研究所的車票。
 信最後署名的是羅伊斯德里亞國立研究所魔力能量部支部長哈羅德。
「……這是什麼?」
 魔晶石礦只有少數幾個發現案例,時常被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少有的案例也都只找到了一點碎片,從來沒有聽過以晶群形式出現。
 繼續讀下去,散在紙上的字幾乎不像是有尊嚴的成年人會寫出來的東西。
 顛覆傳統認識的偉大發現……獨創性思維……天才……請協助我們的研究——
 簡直像是自我意識膨脹的小孩一邊翻辭典一邊把空虛的讚美之辭一個接一個地抄到紙上。
 男人哼了一聲,撥開了阿爾琪特想要奪走信紙的手。
「……哼,我知道了。」
 男人終於想明白了。
 這封信不過是阿爾琪特憑著妄想自導自演的鬧劇。這樣就一切都說得通了。
 查一查「傳說中的礦石」很輕鬆就能知道魔晶石。這個名字稍微對礦物學有所了解的人都聽過。
 至於羅伊斯德里亞國立研究所,它那個「白色研究所」的名字,男女老少無人不知。
「壞孩子會被關進白色研究所」是布蘭特之門舉國上下都知道的用來嚇唬小孩的話。
 一想到這兩個名字都是她從膨脹的自我意識中取出來的,這封信一下顯得滑稽可笑。
 他便以溫和、諦諦的口吻說道:
「阿爾琪特,我教過你撒謊是不好的吧?這是你寫的吧?」
 阿爾琪特不解地微微搖了搖頭。
 女兒要是立刻道歉,他也打算笑笑就原諒她了,但這小孩還真是冥頑不化。怒火又像浪潮一樣湧了上來。
「我不喜歡說謊的小孩。」
 手一扯,信紙便從中間撕開成了兩片。
 刺拉,一聲令人愉快的輕響。
 他把兩片信紙疊起來,豎起再次撕開。
 又撕了幾下後,信封和信紙都被扯得粉碎,不再有原來的形狀了。
 信封裡附帶的車票他第一次還沒能撕開,但手指上稍微用了點勁之後便也斷成了兩截。估計她買這張票用了點零用錢,剛好讓她長長記性。
 他張開拳頭,碎開的紙片在空中飄落,灑了一地。
 阿爾琪特一言不發地盯著紙屑。
「你反省了沒?」
 阿爾琪特率直地點了點頭。
 男人滿足的撫了撫阿爾琪特的頭,指了指地板示意她打掃乾淨。
 阿爾琪特聽話地蹲下身,開始慢悠悠地用手拾起地上的碎紙。
 他低頭看著女兒,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淒涼的憐憫之情。
 她一定是想媽媽了,才撒這種謊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吧。
 裝作讀不可能讀懂的書、裝作寫了不可能寫得出來的論文、裝作只知道個名字的研究所給自己寄信。一切都只是為了讓父親更愛她……
 他感到鼻子一酸,眼眶一熱,搖了搖頭,忍住了浮出的淚水。
 他面朝著阿爾琪特蹲下,緊緊地抱住了她。她的肩膀薄弱到彷彿用力一點都會折斷。
 感動的熱淚順著的他的臉頰滑下。
「你是個普通的孩子。你做個普通的孩子就好啊。」
 是啊,沒必要撒謊裝作聰明。考試成績不好也沒關係。
 只要打開燈迎接他回家,他便能全心全意地愛她。
 阿爾琪特彷彿被父親無償的愛所感動,像水晶標本一樣一動不動。
 沒錯,父女之間沒必要說些裝模作樣的話。
 他透過衣服上傳來的摩擦感到阿爾琪特抬起頭來,接下來的動靜似乎充滿了驚訝。
 她是看到什麼了?那個方向應該有一扇沒拉上窗簾的窗戶。
「怎麼了?」
 阿爾琪特張開雙唇,吐出了一句話。

「怪獸,在看我們。」

 *

 羅伊斯德里亞國立研究所——俗稱白色研究所。在公眾內心中,它的名聲遠沒有名字這麼好聽。
 「壞孩子會送去白色研究所」在布蘭特之門乃是眾人皆知的嚇唬小孩的手段。在大家內心中,那是個邪惡的研究所,裡面住著把小孩連頭吃掉的怪獸。
 即使如此,她對白色研究所本身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不滿之處。
 這裡設備齊全,對得起國立研究所的名字。預算雖然不夠充足,但總比其他研究所慷慨。
 周圍雪原覆蓋,環境幽靜,沒有比這裡更適合沉浸在研究的環境了。
 因此,她內心中的不滿主要不是來自於研究所本身,而是這裡的人物。
 支部長哈羅德來叫她時,她剛打開自己實驗室裡結構成分分析儀的電源。
「有件事要拜託你。」
「……怎麼了?」
 她回過頭來,聲音裡滲雜著警戒。
 是魔力能量部的支部長哈羅德。
 那人也五十出頭了,是個人類,平時總掛著快活的表情,散發著能幹的氣場,但為了出人頭地時常也不擇手段。
 他常將部屬的工作歸功於自己,最近也參與了一些頗具倫理問題的實驗。
 跟他打交道肯定沒什麼好事,離他越近越容易攤上麻煩事。這便是她戒備之心的來源。
 哈羅德哈哈大笑,友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別擺臉色嘛。我有好事才來找你的。今天咱們支部要來個新研究員,我是來拜託你照看這個小怪物的。」
「……小怪物?」
 她拉下臉來,哈羅德遞給她一疊用鐵夾裝訂起來的文件。
 從版面能輕鬆看出這是份履歷,但紙上不僅有打翻咖啡的痕跡,名字和照片的地方也都一片模糊。
 勉強認出年齡後面的數字之後,她挑起了眉毛。
「……十二歲?填錯了吧。」
「不,沒填錯。她今年十二歲。我說過了吧,是個小怪物。天才。不過跟那邊那個怪物不一樣,是個真正的天才。」
 哈羅德誇張地做了個驚訝的表情,敲了敲太陽穴。
 真受不了。她用力搖了搖頭。
「我不接。我不是來這個研究所看小孩的。」
「別這麼說嘛。」
 哈羅德像是演戲一樣張開了手臂。
「她是怪獸災害的受害者,無親無故的,你也為她難過難過啊。」
 怪獸。
 來自外太空或其他宇宙的生命體中,會造成人和物損害的就會冠以這一名稱。它們沒有固定的外形特徵,可以是人型,自然也可以是獸型,甚至不規則型。
 它們出現時,軍方會採取防禦措施,但有時還是會對住人的圓頂造成損害,這種情況一般便叫作怪獸災害。
「……原來這裡還是收容受害兒童的孤兒院啊,今天才知道。」
「哎呀哎呀,我都說了這是件好事了。你不是一直想要魔晶石的樣品嗎?」
「……當然。有什麼關係嗎?」
 她不禁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大約半年前,哈羅德突然跑來給她看魔晶石結晶體的樣本。
 她拋下自尊,苦苦懇求他把這個樣本給她做研究用,但哈羅德只是露出邪惡的笑容:「這個我要用。」
「那個標本就是她發現的。我們招募她來這裡的時候,她父親不幸去世了,所以把魔晶石晶群帶到這裡。」
 連一小片都帶著巨大魔法的礦石——魔晶石。竟然真的有晶群狀態……幾乎難以置信。
 哈羅德用力地啪啪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只要隨便用這個怪物繼續你的研究便好。肯定會有世紀大發現。你畢竟以前也被叫過天才,馬上就能升職到組長,當上部長也指日可待!」
「……我再考慮一下。」
「行。她馬上就到了,拜託你帶她去實驗室咯。拜拜!」
 哈羅德翩然而去,不負責任地揮了揮手。
 只剩下她一個人,盯著操作設備,感覺右臉一陣抽搐。
——以前也被叫過天才。
 平時她完全不當一回事的謳諷之言,此時卻讓她心裡難以沉靜。難道她是在嫉妒新來的研究員年輕有為嗎?
 太丟臉了。她抬頭望向天花板,撇去了心中的雜念。
 她來到研究所時才二十二歲,拋開實驗室助理,她是研究所裡最年少的正研究員。
 她沒有直接接受研究所的邀請,花了三個月才下定決心。
 這是因為,她和當時研究所的同事生了個才六個月大的女孩。
 最後她先生支持她去研究所,笑著說他也很快就能拿出成果,去那邊找她的。
 當然,他也可以作為陪審員和她一起去白色研究所,但在白色研究所裡家人陪審員一般分到的都是些文職或食堂職工這樣的差事。
 她的丈夫畢竟也是個研究員,面子上不可能放得下來——但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因為這種原因而拒絕研究所的邀請,丈夫的面子終究還是掛不住。
 開始一年,兩個人還常常互通電郵,聊聊女兒,聊聊她的研究……永遠不會缺少話題。
 但第二年起,他們交流的頻率就迅速減少,只在兩人和女兒的生日時簡短地互相問候。到了第三年,她怎麼傳訊息,那邊也不回了。
 她終於拿到了請假回家的機會,內心中充分理解下次見面恐怕就是最後一次,就也沒有下定決心。
 那麼,這個為了研究而捨棄家族的「天才」又獲得了什麼?
 即使被譽為最年輕的正研究員,到頭來分到的工作卻和研究助手是一樣的。最開始的五年連實驗都沒辦法完全自己安排,一天到晚都在擔心研究成果會不會又被哈羅德巧取豪奪。
 她知道這樣不好,但還是任憑黑暗的空虛感逐漸佔據她的心頭。她閉上了雙眼,努力想把這個想法憋回去。
 這麼一想,她女兒今年也該十二歲了。
 她肯定很恨拋下自己走了的母親吧。光是恨或許都是輕的了。畢竟她沒能為自己的女兒做任何事——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打擾了」的聲音。
 她無精打采地望向門口,只見幾位同事也轉向那邊,微微行禮示意。
 站在門口的少女幾乎完全被擋在他們背後。
 啊,這孩子就是他說的「怪物」吧。
 她無意識地睜大了眼睛:真的只是個孩子。
 她的身材嬌小,符合歲數,而且瘦骨嶙峋得不像樣。短褲外露出的膝蓋骨,看起來就像剛開採出來的歐泊石,敲一下感覺都會傳來脆響。
 女孩的頭髮胡亂披散著,遮住了臉,薄荷色的眼睛從細微的縫隙中微微露出。她正盯著腳下,心不在焉地觀察著白色水泥地板上的接縫。
 那副面容讓她屏住了呼吸。
 最後一次見到女兒,還是丈夫寄給她的三歲生日照。照片上的小女孩正開心地啃食蛋糕,沾了一臉的奶油,眼睛是淡淡的薄荷色。
 話語不自覺地湧出。
「……阿爾琪特?」
 女孩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睛。
 啊——她就知道。這是她的女兒。
 也就是說,死了的是她的丈夫。哈羅德說阿爾琪特的父親死在一場怪獸災害裡。
 她竟然一下都想不起來丈夫長什麼樣子了,但莫名其妙地還是感到了些許悲傷。
「啊,您認識阿爾琪特啊。」
 帶路的研究員自然不解其中意義,掛著一臉笑。
「阿爾琪特真了不起。我十二歲的時候就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但阿爾琪特為了做出怪獸自己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做出怪獸?
 她的呼吸都停下了片刻,然後扣住了阿爾琪特的雙肩。
「你是為了……向殺了你父親的怪獸復仇嗎?」
 阿爾琪特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樣又眨了一下眼睛。
 她便確信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
 這麼年輕弱小的少女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說要「做出怪獸」。
 阿爾琪特,她的女兒,在唯一的家人被怪獸殺害後,為了復仇走到了這一步。
 悲痛湧上她的心頭,幾乎令她說不出話來。
 在十二歲這個年紀,有太多比復仇更該做的事情。
 她應該和朋友們一起歡笑,時而挨罵,逐漸成長為出色的成年人。她應當度過這樣的「正常」時光,但這樣下去只會被冷酷無情的哈羅德利用。
 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她該怎麼做為好?該在這裡講出真相,告訴她自己是她的母親嗎? 
 但如果阿爾琪特恨她的母親呢?
 她一下思考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這時突然響起了一把活潑的聲音。

「做怪獸,聽起來真是太棒了!」

 一個白衣飄飄的電子改造體女孩出現在她們面前。
「……艾娃。」
 研究員往後退了一步,聲音中滿是恐懼。
 艾娃哼哼笑了一聲,輕飄飄地跑到了阿爾琪特身邊,握起了她的手。
 
 

設計:kaworu 畫師:刀彼方


「你就是阿爾琪特吧。我叫艾娃,你也可以叫我小艾娃,我跟你一樣大,也是十二歲!」
 阿爾琪特眨了眨眼睛。
「十二……好年輕。」
「哎呀,和你一個歲數啦!啊,我讀過你的論文了。真的超級有趣,我一直想要和作者聊聊呢!」
「……真的?」
 阿爾琪特黯淡的雙瞳中,突然亮起了水晶一樣的光輝。
「利用實驗室培養的魔晶石為核心創造怪獸,對吧?」
「嗯,我是這麼打算。」
 艾娃「唔唔」地噘起了嘴唇。
「明白了。的確,如果你的假設沒錯,就能解決魔法能量數值的問題,但要在實驗室裡做的話設備上也有問題。mp值拉太高的話,就會咣!的一下。輸出是有上限的。」
 阿爾琪特原本弓著的腰都挺直了,整個身子都在往前探,雙眼閃爍著的熱忱讓她和剛才判若兩人。
 她的聲音充滿激情,握著艾娃的手上下搖著。
「沒錯沒錯。所以我想同時開發基於利馬佐那鋼的合金。在醫院的時候理論我已經做出來了,只剩下在這裡實際製造了。如果能成功,就能創造出能承受高mp值的怪物核培養器了!」
「嗯嗯,太厲害了!不過要在實驗室培養的話,需要天然晶體作為種子吧?而且理想情況下需要比現在的標本更純淨更大的!」
 阿爾琪特輕輕皺起了眉頭。
「嗯,這個問題我怎麼也沒辦法解決……」
「魔法能量搜尋可是小艾娃最擅長的東西!而且,當前正在開發中哦!」
 艾娃像跳舞一樣原地轉了一圈,像變魔術一樣拿出了一疊紙。
「這是讓我讀到那麼棒的論文的回禮哦!」
「……我想讀。」
 阿爾琪特一秒鐘也等不及地接過文件,蹲下身來嘩啦嘩啦地攤開在地上。
 艾娃也蹲在她身旁一起讀了起來。
 兩人本來就沒多遠的距離還在不斷拉近,最後阿爾琪特的右肩碰到了艾娃的左肩。
 兩個女孩完全沉浸在交談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
「哈哈哈,小孩子還是跟小孩子玩得來啊。」
 帶路的研究員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人完全沒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嗎?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在實驗室裡人工培養魔晶石?那也太危險了吧。艾娃有一點沒說錯:如果失敗了,這整個研究所恐怕都會直接被從地圖上抹去。
 但阿爾琪特看起來不僅聰明而且慎重,只要能說服她,一定會理解其中的危險,放下這個主意。
 但是——艾娃! 
 借用哈羅德的說法,她才是「怪物」。
 她也承認,艾娃的智力和創造力都遠超常人。
 艾娃現在引誘她的女兒走上破滅之路的樣子,簡直就是惡魔。
 她依舊在煩惱不知所措時,艾娃一把牽住了阿爾琪特的手臂。
「嘿,你來我的實驗室看看吧?」
「嗯,去。」
「等等,你們兩個!」
 艾娃不理不睬,牽著阿爾琪特,兩人一蹦一跳地便去了。
 她深深嘆了口氣。
 她伸手攔住了想要追上去的研究員。
「告訴哈羅德支部長,我會負責阿爾琪特。」
「啊,是。但……您也很忙吧,沒問題嗎?」
 工作當然很忙。她終於從年輕研究員幹到了中等層級,攤到的雜活越來越少,在這之後本來必須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研究中去,哪有時間照顧小孩?
 但這樣下去,她的親女兒就要被復仇毀掉一生了!

 於是,她便當上了阿爾琪特的導師。
 很快她就明白了:阿爾琪特是個誠實的好孩子。
 無論讓她整理資料,整理實驗品,或是整理數據──給她多少雜活她都任勞任怨。
 她拜託阿爾琪特做各種她年輕時被要求做過的工作,她自己研究的進度幾乎可謂飛躍。
 讓她意識到阿爾琪特是個誠實的好孩子,並非這麼簡單。
 她教育阿爾琪特:「你還只是個沒成熟的孩子,要學各種各樣的東西才行。」女兒也誠實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阿爾琪特的能力的確偏重於科學和數學,在語言和藝術方面幾乎幼稚得不正常。
 她特別訂購了各種教科書和練習冊,幫女兒補習本應在這研究所外面學習的知識。
 起初阿爾琪特幾乎不肯填寫練習冊的空欄,但她強說了幾次之後也解決了。
 她用紅筆在練習冊上圈圈點點,給女兒解釋她做錯的地方時,不禁想像起來:如果她沒有離開阿爾琪特,便會母女兩人一同度過這樣的生活,令她幸福得大腦都要溶化了。
 阿爾琪特要忙著做雜事,還需要抽空出來學習,自然就沒時間去研究怪獸了。這樣她就不用擔心女兒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復仇上了。
 當然,除了學習以外,她也必須管理好女兒的交友關係。
 不准和艾娃說話,自然更不准和她一起做研究。因為艾娃又愚蠢又缺乏倫理觀念,只會對你造成不好的影響。
 誠實的好孩子阿爾琪特點了點頭,便不再和艾娃說話了。這樣就好,她暗自滿足。
 雖然做法有點粗暴,但阿爾琪特長大了一定會感謝自己。
 到那時,她便要在女兒感激的眼神中,告訴她一切的真相。
 我是你的母親,我愛你勝過愛世上的一切——


 過了一年左右,阿爾琪特和艾娃製造出電波怪獸 波動衰減。
 這個意料之外的事件令她措不及防。

 

畫師:TAPI岡


 她發現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不知道兩個人竟然在一起研發怪獸核,不知道她們竟然使用過去收集的怪物基因創造出改良的新種類。
 一無所知。
——她原來一直瞞著我?
 在靜悄悄的實驗室裡,她簡直急得要拔下來幾撮頭髮。 
 想起女兒對著波動衰減露出笑容的樣子,一股難以抹消的無名怒火便從她內心湧出。
 必須要阻止這研究,就算親手掐死那女的也在所不惜。她的手因衝動而顫抖,但終究還是沒敢付諸行動。
 阿爾琪特在開發出波動衰減後被任命成組長。
 當然,阿爾琪特沒有真的領隊能力,這個升職對她而言不過是提升了個人預算——但即使如此,也比辛勤工作了十三年的她爬到了更高的位置。
 阿爾琪特拿到了自己的實驗室,再也沒有來她這裡領取指示了。
 她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實驗室,寒涼得可怕。
 她為女兒準備的語文練習冊,社會課家政課的教材都再也沒用過,落上了一層灰。
 她專門買來送給女兒的曲奇餅乾和可可粉也都慢慢過期了。
 緊繃著的雙唇間漏出一聲野獸一樣的呻吟聲。
 阿爾琪特,我的獨生女。你是我的。
 你明明是個誠實的好女孩,為什麼要做這種壞事? 
 答案顯而易見。
 艾娃。都怪艾娃。都是艾娃教壞了她。
 那麼美妙幸福的事件,都被艾娃毀了!
 波動衰減誕生後的日子失去了色彩。她連自己什麼時候睡了多久,什麼時候吃過什麼都逐漸失去了把握。
 突然有一天,那令人生厭的聲音突然傳進了她的耳朵。
「——都!說!過!啦!讓人家坐下氣墊船啦!人家要去做實地考察!」
 她一下精神了,抬起眼睛,看到站在走廊盡頭艾娃,和站在她身旁一臉興奮的阿爾琪特。
 正與兩人交談的,是位男性研究員。
 白色研究所位於雪原深處,前往各個圓頂需要乘坐巨大的氣墊船,而那個男人是司機。
 他被兩人逼進牆角,虛弱無力地搔了搔臉。
「這不是我說了算啊,艾娃。哈羅德准許了嗎?」
 艾娃像陀螺一樣原地轉了一圈,白大褂甩得在半空中掀了起來。
「誰要告訴那個大傻瓜啦。我說我說,就一小會就好啦。這可是為了我們的厲害研究哦?這樣就能發現好多好厲害的石頭了哦!」
 艾娃舉起了個看起來像指南針的東西。
「哎呀……這可……」
 看來阿爾琪特和艾娃在求他開氣墊船帶她們去雪原。
 既然說是實地考察,一定是和魔晶石有關。
 啊啊,阿爾琪特還在研究怪獸!
 她本已變成活死人一樣的思維,被突然燃起的熊熊怒火點亮了。
 她尖叫:
「——不行!」
「呃呃呃,出現了。」
 艾娃朝她一瞥,吐了吐舌頭。 
 啊,這張無論看多少次都令人憎惡的臉。這張誘惑人、腐蝕人下地獄的惡魔的臉。
 快,快。必須把女兒從這個惡魔身邊救走。
 她匆匆走上前去,用冰冷的視線俯視著。
「艾娃,你的腦袋是人造的,所以不能隨便出去。你自己不清楚嗎?」
 人造?
 阿爾琪特低語道,歪了歪頭。
 啊啊!
 她幾乎要叫出聲來。
 阿爾琪特竟然不知道。她根本不該顧及這是研究所的恥辱,早些告訴她才對。
 這樣阿爾琪特就不會被惡魔害得誤入歧途了! 
「你不知道啊。對不起,我還以為艾娃已經告訴你了!」
 情緒高漲,臉頰發熱。
「艾娃和你不一樣,你是天生的天才,她原本連算一位數加減法都得數手指頭……用她現在的話說,是個『大傻瓜』呢!」
 艾娃一言不發,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直直地看著她。
 要是稍微示弱一點至少還像個小孩。她稍微感到了一點心灰,便嚷嚷得聲音更大了。
「還不是哈羅德想讓大傻瓜『變聰明一點』,用不知道哪個傻孩子送來這裡的魔晶石結晶——給大傻瓜施了魔法!」
 她敲了敲自己的右太陽穴。
「不好意思,但你的人造腦袋沒有考慮過暴露在冷空氣裡的情況,搞不好今天就會『壞掉』呢。你已經不是『大傻瓜』了,不會去下這麼愚蠢的賭注吧?
 艾娃沒有回答。
 簡直像是用腳跟踩死害蟲一樣。她簡直要咯咯笑起來,匆忙地用手遮住了嘴。


 送走阿爾琪特乘著氣墊船去實體考察後,她重複著「對不起,這都是為了你」,把艾娃送回了實驗室。
 平時總會取笑大人的艾娃這時卻沒有反抗,一直沉默著。或許是她終於把艾娃說開訣竅了。
 電子門自動開啟。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艾娃的實驗室。
 考慮到這裡的主人是個怪物,她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覺得這裡「好普通」。
 這裡與她的實驗室無異,放著偵測設備和大量資料終端機。
 房間的角落裡,紅色的漿果在花盆裡搖曳著,桌子上放著揉成一團的文件和用過的杯子。
 杯子有兩個。喝得乾乾淨淨的那個一定是阿爾琪特的,底部還剩下一點的那個肯定是艾娃的。
 艾娃徑直走向自己的椅子,彷彿沒有看到她在自己的實驗室裡四處張望。
 她盤腿坐在椅子上,把液晶終端拉到了自己附近。
 螢幕上顯示的似乎是一台正在運作的偵測儀的結果。艾娃迅速掃過,摀著嘴嘟囔了起來,用手在液晶終端上劃來劃去,似乎想到了什麼。
 明明剛剛親自踩扁了這傢伙,竟然這麼快就緩過來了。
 這怪物真是一點都不討人喜歡。她瞇起了眼睛,卻看到艾娃正在用力地搔自己的腿。
 這動作是用肉體的痛苦蒙混無法排解的痛苦。
「嘻嘻。」
 她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溢出一聲,便再也止不住了,變成了響亮的哈哈大笑。
 這個怪物會永遠困在實驗室裡,只能做哈羅德的小白鼠!
 付出此等代價,得到的也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用光的智慧,無法比擬自己的女兒擁有的真正智慧。
 這個滑稽的事實,以及她心中湧起的廉價同情讓她渾身舒暢。
 她走上前去,像是踏壞新積下的雪一樣取起了放在桌上的文件。
 艾娃專攻魔法科學:用科學的方式分析魔法,探索使用的方法。
 那是張手繪的人體圖,各部位邊上都記有魔法科學角度的論述。
 她大概研究得不順,到處都是黑糊糊的塗抹痕跡,凌亂成一團。簡直像是小孩的塗鴉,讓她差點噴了出來。

「人體要是能像玩具箱那樣打開就好了。」

 阿爾琪特和其他研究者都可以去實地考察。實驗器械不足的話,也可以轉移去其他研究所。
 但艾娃永遠逃不出這座研究所,她那荒唐無稽的夢想永遠無法實現!
「——……」
 艾娃慢慢地回過了頭。
 她天真無邪地睜大了眼睛,像是黃鐵礦一樣閃閃發光。
「……我還以為你只是個普通的大傻瓜,但看來不是啊。」
 艾娃從椅子上站到地上,慢慢地走了過去。
 這是想幹嘛?
 她困惑地向後退了一步,但艾娃走到了連她的呼吸都能感覺到的地方,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艾娃的手指潔白稚嫩,彷彿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繩索一樣。
 她想起,無論艾娃怎麼被叫作怪物,都也只是個小孩子。
 她便握住了艾娃的手。
 那好吧。
 如果你懇求原諒的話,我就引領你走上正確的道路吧。

*

 當天的實地考察收穫了巨大成功。
 氣墊船朝著艾娃開發的魔法羅盤指著的方向前進,過了一天一夜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幸運的是魔晶石埋藏的地方很淺,靠帶著的作業機器人「發掘君2號」(1號在開發途中失控,所以位置就讓給了2號。機器人工學真不容易)就挖到了。
 岩漿般的深紅色在雪光的照耀下,格外美麗。
 怪獸的靈魂在這樣的荒野中也會閃出如此美麗的光。阿爾琪特在防護衣中屏住了呼吸。

 

畫師:kaworu


 阿爾琪特放下了裝著魔晶石的手提箱,穿過了研究所的門。
 艾娃在實驗室等她。得趕快把成果告訴艾娃。阿爾琪特的腳步不自覺地越來越快。
 當然,探查的真正成果需要在分析魔晶石之後才能明白,但是鮮豔的紅色讓阿爾琪特胸口溫暖不已。
 阿爾琪特穿過實驗室,用最大的聲音呼喊著她的名字。
「——艾娃!」
 艾娃的實驗室比阿爾琪特的亂得多。除非把東西全都放在正確的位置,阿爾琪特會感到不舒服,但艾娃就沒有這個毛病。
 她的新主意源源不斷,失去了興趣的東西則被擱置一旁。
 哎呀,你看。
 出發去實地考察之前,她們兩個人還在這裡說過話,那時她用過的杯子都過了一天還放在原處。
 阿爾琪特把兩個杯子一起放進水槽,轉向了艾娃的方向。
 艾娃注意到她,椅子一轉面朝向她的方向。
「歡迎回來,阿爾琪特!」
 艾娃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張開雙臂抱住了阿爾琪特。
「哎,我簡直快等死了。實地考察怎麼樣?」
「多虧了艾娃,取得了巨大成功呢!」
 阿爾琪特坐在椅子上,開始講實地考察的結果。
 最開始的順利進展,遇到的意外困難。但運氣不錯,最後找到了遠超預想的魔晶石——
 阿爾琪特報告完後,歪了歪頭問道:
「你在做什麼?」
 艾娃的書桌平時就說不上井井有條,但今天尤其堆滿了文件,三個方向還都放滿了液晶顯示器。
 阿爾琪特知道,這副樣子代表艾娃一定又有什麼精彩的大發現了。
「聽我說聽我說!」
 艾娃朝著椅子一跳想要乘上去,差點摔倒在地,阿爾琪特匆忙抱住了她。
「『人體如果能像玩具箱那樣打開就好了』——那個大傻瓜這麼說。然後我就有主意了!把身體分成小塊放在魔力分析裝置裡,一定就能搞明白非常棒的東西……」
 艾娃的眼睛炯炯有神,像是盯著紫羅蘭蜜餞一樣。
「啊,這樣啊。所以才放在那兒啊。」
 阿爾琪特比了比右手的方向。
 母親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個個漂浮在大型試管的防腐液中。
 大塊的玫瑰色石榴石和玉髓原石一樣的東西漂浮在淡紅色的液體中,在燈光下搖曳著。
 那些東西如此美麗,很難相信昨天的時候還是個人類。
「——過來看看!」
 艾娃牽著阿爾琪特的手,帶她走到了大試管前,她身上白大褂的下擺像舞裙一樣飄動著。
 她滿帶慈愛地撫摸著試管的玻璃表面,細小的細胞組織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艾娃興奮地向她解釋著她證明了的假說和證偽了的假說。
 光是聽著她這些美妙的研究成果,阿爾琪特都覺得自己臉上越來越紅。
「也就是說……」
 艾娃壓低了聲音,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上,彷彿在引誘她的興趣。
「——魔力增幅裝置終於要完成了!」
 這是艾娃長久以來的願望。
 太棒了。阿爾琪特不禁發出感嘆的聲音。
「我也很快就能完成怪獸核的純結晶了。」
 在這美妙的未來中,眼中的一切都像是鑽石一樣閃閃發光。
 結合艾娃的魔法科學技術,和阿爾琪特的怪獸核技術,一定能創造出無比美妙的怪獸。
「你太厲害了,艾娃!大天才!」
 阿爾琪特急促地說道,緊緊握住了艾娃的雙手。
 阿爾琪特和艾娃的手通常都是冰涼的,今天卻像是熙春一樣溫暖。
 艾娃哼哼笑著,臉上染著玫瑰水晶一樣的粉紅色,但突然垂下了眼角。
「不過……」
 她的眼睛悲傷而濕潤,像是看著買不起的糖果一樣。
「怎麼了,艾娃?」
「其實還需要更多的小白鼠才行。這個是人類女人,只有這麼一隻簡直搞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淨是不明白的事!」
 艾娃拉著阿爾琪特的手,像是踏著舞步一樣在實驗室中穿行著。
 試管就像幻影燈一樣,在艾娃身上灑下無數光點。
「還得再繼續調查更多更多,全都了解才行!種族的差異,男女的差異我也想知道。對了,還有大人和孩子的差異——」
 艾娃停下了腳步。
 她慢慢轉向阿爾琪特,眼神像是在仰望月亮一樣。
 剎那間,一道清澈的閃電在她眼中閃過,擊中了阿爾琪特的胸膛。那是種比任何金子都更純潔、光彩奪目的、好奇心的光芒。
 她在想什麼,希望自己做什麼,從連結著的指尖傳來的熱量便能知道。
 阿爾琪特張開雙唇,吐出了一句話。
「……嗯。」
 被這抹金色從這世界上燒去,她也不介意。但一想到這樣以後就見不到她了,又覺得有些不捨。
 這美妙的一瞬間,倘若能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她不禁想到。



「緊急情況,緊急情況——!」
 夢一般溫暖的記憶被一陣急促的警笛聲打斷,把阿爾琪特的思考扯回了現實世界。
 上次警笛響起,還是艾娃解體了研究員的時候。事件真相大白之後,艾娃被罰三年不得離開自己的實驗室。
 從那起又過了1005天,警笛再次響起,原因又是艾娃。她引起了一場放電事故,逃出了研究所。
 事件發生到現在過了兩個小時,緊急電源成功起動,部分區域恢復了供電,但通訊和安全系統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復原。
 研究員和職員們集結在魔力能量部的主實驗室中,一個個臉上都掛著不安的表情。
 這時,一位研究員衝進房間,扯著嗓子大喊:
「西北方向102千米處有敵影!外星人接近中!」
 研究者臉上的絕望之情溢於言表,尖叫聲此起彼落。
 白色研究所裡有國家的軍事機密,隨時暴露在外敵侵略的危險之中,因此研究所外面一直有最高級別的反魔法隱形網,但現在受事故的影響下線了。
 對於企圖奪取機密的外宇宙外星人而言,簡直就像是一塊美味的鮮肉掛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一樣。
 阿爾琪特邁出了一步。
「嗯,好。我和雷維利斯去。」
 光芒怪獸 雷維利斯——結合了阿爾琪特的怪獸核子研究和艾娃的魔力科學技術而誕生,是目前完成度最高的怪獸。
 之前曾透過投藥控制進行過幾次威力測試,但還沒有不加以額外控制喚醒並投入實戰過。
 實話實說,準備還不足。但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感到任何不安。只因為雷維利斯是她和艾娃一起創造的怪獸。
 就在這時,阿爾琪特被人從背後抓住了手臂。
 她回過頭,看到頭髮散落的哈羅德正喘著粗氣。
「喂,你要幹什麼。我沒有准許你喚醒怪獸!」
「呃……」
 阿爾琪特不知道該做什麼,但周圍的研究員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嚷了起來:
「您在說什麼啊,現在的戰力只有阿爾琪特了!」
「沒錯沒錯,其他也沒戰力了!」
 雖說白色研究所的研究主題是對抗虛無的手段,也有不少軍事相關的研究,但沒有量產兵器,自然也沒有會操縱兵器的軍人。
 能投入實戰的,正如這些研究員所說,只有阿爾琪特的怪獸。
 面對研究員們憤怒的叫嚷,哈羅德咕噥著,躁亂地揉著頭髮。
 阿爾琪特當作這就是喚醒的許可,走向了怪獸們沉睡著的巨大水槽。
 什麼人低聲吐出了一口氣。
「太好了。得救了……」
 得救?
 阿爾琪特疑惑地轉過身來,眨了一下眼睛。
「不啊,怪獸只會破壞。」
 除了哈羅德以外人紛紛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啊,這樣啊。應該要解釋得更清楚一點的。阿爾琪特反省道。
 無論長到多少歲,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人溝通。
「怪獸會破壞一切,所以大家最好都在被捲入破壞之前從研究所逃走哦。」
 明明補充說明了,這些人臉上還掛著奇怪的表情,像是不能接受現實一樣。
 巨大水槽中傳來「咻」的一聲,他們才終於都露出了驚恐的神色,紛紛朝外面逃了出去。
 阿爾琪特朝著最後剩下的一人說:
「你也快逃吧。」
「你這怪物。」
 哈羅德的視線像是要挖下她身上的肉一樣。
「你沒關係?毀了這個研究所,那個女人的研究數據就都沒了啊!」
 哈羅德滿臉通紅地叫道。阿爾琪特不禁感到疑惑,這個人為什麼總說些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沒事,我全都記得。」
 記得她和艾娃一起度過的時間,記得她找到的知識之泉,從未忘卻過。
 如果那便是這個人口中的「怪物」的話,當怪物真是太好了。阿爾琪特想。


 隔開內外的巨大捲門逐漸打開,夾雜著碎冰的尖銳寒風吹了進來。
 一陣刺痛襲上臉頰,但她還是毫不在意地踏上了雪原。
 她瞬間就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
「乞嚏!」
 阿爾琪特揉了揉凍得通紅的鼻子。
「唔,是誰在說我的閒話呢。艾娃?」
 夜幕降臨,周圍光線昏暗。在模糊的地平線上,太陽向天空灑下藍色的光粒。
 阿爾琪特朝著身旁伸出手,但雷維利斯只凝視著夜空,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阿爾琪特便也抬頭望去。
 平日裡厚重重疊的雲層,此刻豁然開朗。許多光點在夜空中閃爍著,就像一條流動的銀河。
 她看得入神。那些光正是朝他們襲來的外星人。
 阿爾琪特把圓圓的額頭靠在雷維利斯的前腿上。清澈的體溫順著傳來,令人舒適。
「走吧。沒關係,你是我完美的創造。」
 雷維利斯像是點了點頭。
 轟!轟!她們在雪原上前進,揚起一陣又一陣雪煙。
 那道銀河轉眼間便近在咫尺,幾乎伸出手來都能摸到。
 雷維利斯張開了它的大口。
 它的喉嚨後部亮起了金色,像是一顆燃燒的亮星,逐漸變大。
 最終,一道筆直的光芒閃過夜空。
 鑽石、黃玉、綠柱石——那光芒像是閃耀著各色光芒的寶石集結在她的掌心,然後翻轉過來,灑在了空中,照亮了周圍。
 阿爾琪特的雙眼映著美麗而純粹的光芒,想起了朋友。
 她眺望著雪原,但找不到艾娃在哪裡。在這無邊無際的世界裡,她一定會憑著好奇心這盞明燈前進。
 至少阿爾琪特可以燒去一切會擋在她路上的東西。
 所以——艾娃。
 去吧,不要回頭。了解,揭露——破壞這世上的一切。  
 這世上沒有比純粹的破壞更美麗的東西了。
 她顫抖的目光看著外星人在雷維利斯的光芒之中像是被大火燒去的螢火蟲一樣,消失了。
 她陶醉地呢喃:
「好美。」
 阿爾琪特露出了跟越過父親的肩膀看到怪獸的那天一樣天真無邪的笑容。


畫師:kawo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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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鷹羽知  
監修:中村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