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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腦明晰、容貌端麗、居高臨下。
　沉默的毒騎士 莫達利翁的名字，讓生活在暗處的惡棍們光是聽聞都膽戰心驚。
　無所畏懼的他，只有一樣東西不擅對付。

「——團長，請把發票交出來。」

　　*

「請睜開眼睛。」

　聽到聲音，剛開始衰老的男性睜開了眼睛。
　房間裡光線昏暗。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都是用粗糙的石頭砌成，沒有窗戶，空氣濕答答的，感覺皮膚都發黏。
　唯一的光源是營火台上的藍色火把。黑色的陰影在牆壁上搖擺著，就像魔獸的舌頭一樣。
　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不如說，在來到這裡之前是在做什麼？
　記憶就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一樣模糊不清。
　睜開眼睛就發現坐在這個房間的椅子上。
「今天辛苦了。」
　聲音的主人帶著禮貌的微笑，向他伸出了手。
「這裡是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總部。我叫昂法，是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副團長。今後請多指教了。」　
　他是個沉穩的男性精靈。
　一頭紅髮又長又有光澤，就像保養得很好的鳥兒羽毛。他的眼神堅毅，但並不令人生畏，得歸功於他這幅幹練的辦事人態度。
　他肩上棲著一隻穿著盔甲的紅眼烏鴉，和他一同看著自己。
　他握住了昂法伸出的手，向他點了點頭。
「像你這麼能幹的人肯來暗影騎士團作員工真是太謝天謝地了。我們第四騎士團有很多麻煩……呃不，有個性的團員，像我這種只擅長認真幹活的人在這裡反而不好……啊，沒必要說這些呢。」
　他終於想了起來。
　啊，是這樣。他申請來暗影騎士團幹支援工作。
　這樣他知道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但依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這裡究竟是地表還是地下，是城市還是深山，一點都捉摸不出來。
　昂法面對茫然的他，指著一扇古舊的木門。
「那我就來說明一下你的工作吧。正好，今天是月底報銷的日子。」
　「報銷。」
　這個字眼和這個僻靜的地方格格不入，他不禁忍不住重複了一遍。
「沒錯，今天是報銷截止的日子。」
　報銷截止的日子。雖然解釋過了，但還是沒有明白。
　談到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一般都只知道是個一切行動都是秘密的神秘組織。
　他們潛伏在暗處，秘密解決叛亂分子，冠有「影潛者」的綽號。
　在他的大腦中，「發票」這個現實如何也無法和那個充滿神秘的印象連結在一起。
　昂法不顧他的一臉困惑，繼續說：
「順帶問下，你是朝三暮四的那種人，還是朝四暮三？」
　他覺得自己習慣優先解決掉棘手的問題。
　聽到他的回答後，昂法點了點頭：「我也喜歡優先，而且盡可能簡短地對付不喜歡的事情。」
「那我們去優先解決麻煩事吧。」
　兩人穿過大門，來到一條狹窄的石廊。
　周圍稀疏地放著藍色的營火，僅憑微弱的磷光，他幾乎連自己的腳都看不清楚。
　他靠著前面昂法的腳步聲跟在身後，但越走越感覺身邊的景色彷彿完全沒有變化過，像是一直在同一個地方原地行動。
　路上甚至沒有遇過任何其他團員。如果他現在跟丟了昂法，恐怕就要永遠被困在這地方，無法重見天日了。
　正當他開始想這些有的沒的。
「——站住！」
　昂法尖聲一喝，朝著右前方的牆壁丟出一把短劍，刺在牆壁上，傳來一聲堅硬的迴響。
　發生了什麼事？
　他朝著短劍飛去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
　昂法丟出的短劍把他脖子上圍著的裝飾插進了石牆之中，讓他動彈不得，只是默默地盤起了雙臂。
　這是什麼人？
　昂法看出了他眼神中的疑問，便平靜地回答：
「他是莫達利翁，我們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的團長。」



　莫達利翁的身材小到讓他難以聯想到「團長」這個了不起的名號。
　如果用武器來比喻的話，他就像一把靠迅猛突刺取勝的細劍。雖然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熟練，卻沒有領導眾多團員的尊嚴。
　但最令他一下屏住呼吸的，是他的美貌。
　昂法也長著精靈特有的端正面容，但莫達利翁的臉頰美得幾乎不真實。
　宛如天上的藝術家雕琢的大理石輪廓曲線，如花蕾一般的眼瞼陰影，與其說這是活人的血肉之軀，倒不如說是一幅活生生的油畫。
　莫達利翁黃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寒光，令他感到背脊發涼。
　明明知道不能對他感到著迷，卻無法移開目光——
「唉……」
　莫達利翁嘆了口氣，藝術品一樣的面容上現出了一抹憂傷，只顯得更具美感了。
「能捉住我的也就你了，昂法。」
「非常榮幸。多謝團長誇獎。那麼，又到了每個月的這個時間……」
　咳。
　昂法清了一下嗓子，然後像是宣告一樣嚴肅地說。
「團長，請把發票交出來。」
「好……」
　比蚊子叫還小的聲音從他鮮花一樣的嘴唇間傳出。


　沿著迷宮一樣的石頭走廊前進，拐彎，爬坡，下坡，拐彎，再拐彎，終於到了莫達利翁的執勤室。
　執勤室的門一打開，一股濃重的甜味便撲鼻而來。他皺起眉頭，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黑暗的熱帶雨林中。
　房間裡擺放著幾十個一抱大的花盆，巨大的枝葉從花盆中伸展到天花板。有些是開著碩大毒花的矮木，有些是黑色的帶刺藤蔓，還有些翠綠得像霓虹燈的蘑菇，都是他從未見過的花草。
　他被好奇心驅使著想要觸摸，被昂法一把抓住了手腕。
「別摸，摸了就沒命了。」
　他被嚇得驚叫一聲朝後跳了一步。
　莫達利翁的辦公桌在房間最裡面，是避開許多有毒植物之後，藏在更多植物之間的一張小桌子。
　在充滿致命毒素的詭異氛圍中，只有這一處元素能讓他聯想到正常的「書房」或「執勤室」。在黑色金屬書桌上，文件堆成了一座座亂七八糟的小山，感覺隨時都可能倒塌。
　這年頭透過電子途徑處理資訊的方式多得數不勝數，這一堆紙質文件頗具些落後色彩。
　恐怕他的想法透過眼神暴露了出來。
「考慮到我們處理的都是機密信息，用紙筆是最安全的方式，因此我們騎士團一般推薦使用紙張。」
　昂法堅定地解釋。
「長命的精靈族大概都喜歡這麼說。」
　莫達利翁用食指指了指昂法，完全不顧自己也是精靈族的事實。
「請您少廢話趕緊把支票給我。」
「嘟」
　莫達利翁撅起嘴來，一百個不願意地坐在辦公桌前，開始逐一看文件。
　昂法抱著雙臂站在莫達利翁背後，渾身上下散發著絕不會放後者離開這裡半步的氣場。
　他便對昂法說，自己可以看著，昂法作為副團長沒必要親自監視。
　昂法聽罷，只是默默搖了搖頭。
「從他當上團長，這是第145個發票報銷截止日了。其中被他逃掉了72次。絕不能讓他逃過的次數超過老實交發票的次數。」
　他狠狠地白了莫達利翁一眼。
「您要是這次逃掉了，我就讓監視鳥負責——燒了牠。」
「嘎——？！」
　昂法肩上的烏鴉感受到突然降臨的生命威脅，驚訝地大叫了一聲。
「為什麼會害到監視鳥啊！」
　莫達利翁睜大了眼睛，而昂法冷酷地說：
「當然，我也沒有這個意思。監視鳥對我來說比家人還重要。所以您要是覺得對不起牠，就請不要逃跑。」
　莫達利翁義憤填膺地揮起了拳頭。
「……你這傢伙做事怎麼這麼下流！不做人！惡靈！魔鬼！暗影騎士！」
「是。」
　這裡是暗影騎士團的總部。
　莫達利翁終於放棄，縮了縮身子，開始收拾文件。
　大致上都是某種資料，偶爾發現看起來像是發票的東西，便遞給昂法。
「冰淇淋能不能報銷……」
「不行，而且您為什麼要點三球冰淇淋？」
「泳衣能不能報銷……」
「可以。列在服裝開銷下面。」
「好耶！」
　老實說，看到了不起的暗影騎士團長這幅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昂法轉頭望向他，彷彿又看穿了他的思考。
「別看他這副丟人樣，他執行任務的能力非常高。」
「丟人樣？」
　莫達利翁重複道。
「所以也有意見提出，報銷就可以網開一面……而且團長本人也說過『全部他自費也行』這種不像樣的話。——但是。」
　昂法拾起了桌上的音樂雜誌，翻開了一頁向兩人展示。
「你看，無論是哪行的領導人物，都不會在細處放水。」
　雜誌的彩頁上印著「稀世才女作曲家 星燈的史黛莉」，照片上的人類露出文雅的微笑。
　文章的標題是《美麗的音樂誕生自美麗齊整的環境》。
「咕咕咕……」
　莫達利翁哼哼著，一把抓起了幾張文件。
　沒過一會兒，他便嘟囔道「對了，我忘了給植物澆水。」然後聽到了昂法一句厲聲的「請之後再說」。
　一直站在原地，他的雙腿都開始覺得有些疲勞時，莫達利翁使勁地趴在桌子上。
「……全部整理完了。」
「是，您辛苦了。」
　昂法接過一疊文件，麻利地整理好，放進了帶著的公事包。
「下個月請再接再厲。」
「不要啊……」　
　趴在桌上的莫達利翁喃喃自語道。


　離開莫達利翁的執勤室後，昂法又開始沿著石頭走廊前行，他也照舊跟在後面。
　走了許久後，昏暗的前方音樂出現了一個白色的東西。
　他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還以為是鬼火飛來了，定睛一看卻是個穿著黑衣服的少女。
「她是歐紐克斯。她還年輕，剛上任，但是個很有天賦的暗殺者。」



「……」
　少女一言不發地把文件交給了昂法。
　她戴著黑色的眼罩，但似乎能看到前面。
「謝謝你，我之後確認。」
　昂法輕巧地翻過文件，在翻到一張時停住了手。
　他輕聲唸著：
「34把小刀……」
「……」
　昂法露出了禮貌的微笑，似乎是想讓歐紐克斯安心下來。
「抱歉，這當然可以報銷。我想的不是金額的問題，而是把用過的小刀留在現場的問題。」
「……」
「能在解決目標之後留出足夠時間的話，應該就有時間收回使用過的武器了。因此一擊必殺的能力就非常重要。」
「……」
「沒關係，你不用擔心。我知道你很努力，在這之後也繼續砥礪就好。」
　歐紐克斯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其中能感受到對昂法的信賴。
「多謝，發票我就都收下了。」
「……」
　歐紐克斯優雅地行了一禮，便轉身朝著石頭走廊的另一側離去了。昂法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朝她說：
「稍等一下。」
「……」
　歐紐克斯緩緩回過頭來。
「請轉告傑尼庫斯，把發票交給我。」
「……」
　歐紐克斯再次點了點頭，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傑尼庫斯？」
　他問。昂法回答：
「她的哥哥叫傑尼庫斯，和我一樣是副團長。他也和團長一樣總不按時提交報銷發票……不過讓歐紐克斯去提醒過就沒問題了。那是個重度的妹控。」
　一言不發的歐紐克斯真的能轉告給哥哥嗎？
　他內心感到了疑問，但沒有說出聲來。


　他便再次跟著昂法穿過石頭走廊，這次從黑暗中現出的是一位披著斗篷的少女，比剛剛的歐紐克斯看起來還年輕幾歲。



「她叫瑟蓮蒂斯。和歐紐克斯一樣負責現場暗殺工作，但她很擅長開發材料，所以最近主要負責那邊。」
　「材料？」
　他問。昂法又回答：
「尤其是服裝用的編織品，一般配合莫達利翁團長製造的毒物來使用。蒙汗藥、吐真劑、致死的毒藥——她製造出的特殊纖維非常優秀，能用來控制毒藥發作的時間。」
「那、那個……謝謝您……」
　瑟蓮蒂斯害羞地用兩隻手拉低了兜帽，遮住了雙眼。
　她眉毛低垂，其貌不揚，如果在街上與擦肩而過，肯定記不住她的長相。
　誰又能想像到她的真實身分是暗影騎士團的刺客，能編織出致死的服裝呢。
「啊，那個……發票，給您……」
　瑟蓮蒂斯深深鞠了一躬，把一疊文書遞給昂法。
　昂法接過，用充滿柔情和善意的眼神挨個檢查過，輕輕點了點頭。這時的他和對著莫達利翁的文件一處錯漏都不肯放過的時候幾乎判若兩人。
「好的，我確認過了，辛苦你了。感謝你一直以來的付出。」
「謝、謝謝您……！」
「我不懂時尚，但你製作的那種祖母綠的布料最近非常流行，在街上看到的時候我都替你覺得自豪。」
　瑟蓮蒂斯猛地抬起頭來，連深深披著的斗篷都甩了起來。她圓滾滾的眼睛閃著像是金銀刺繡一樣的光。
「是！在那之後也有很多人跟風仿製這個顏色，但我覺得我的還是最鮮豔最漂亮的……！」
　祖母綠色。
　他想起最近的確看到大街小巷都在流行鮮豔綠色的衣服。
　其中一部分使用的是瑟蓮蒂斯製造的布嗎？考慮到剛剛昂法的說明，她製造的布料裡是有毒物的。如果他所言非虛，街上的女性們穿著的衣服裡都藏著毒物。
　那也太不可能了。他暗自否定了腦中閃過的念頭。
　就在這時，從黑暗深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瑟蓮蒂斯。」
　現身的是莫達利翁。
「……團長。」
　瑟蓮蒂斯的表情失去了光彩，變得陰雲密佈，但莫達利翁似乎一點都沒意識到。
「我都忘了向你道謝了。前幾天你做的那種布，在大前天的任務一下就派上用場了。」
「……！」
　瑟蓮蒂斯又抬起了頭，表情也亮起來了一點——但是。
　莫達利翁面無表情地繼續說：
「那個，叫什麼顏色……對了對了，就是那個洋辣子幼蟲一樣的綠色——嗷嗚！！」
　莫達利翁說到一半便被自己的慘叫聲打斷了。瑟蓮蒂斯對著莫達利翁的上腹部狠狠地給了一下。
「嗚……！」
　莫達利翁痛得跪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昂法用看著毛毛蟲一樣的目光俯視著他。
　過了片刻，莫達利翁像是終於疼過了勁，把手撐在石地板上。
「瑟蓮蒂斯，大概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他顫抖著抬起頭。
　但是。
「……不見了……」
　瑟蓮蒂斯早就走了，莫達利翁便又癱在地板上。
　「唉……」昂法深深嘆了一口氣。
「請您之後不要再用毒蟲來比喻女性衣服的顏色了。」
「青綠濕傘呢？」
「毒蘑菇也不行。」
「好……？」
　莫達利翁揉著肚子，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也請您之後好好再向瑟蓮蒂斯道歉。」
「我準備好道歉要說的話之後，麻煩你檢查一下？」
「自然。考慮到您自己寫的東西火上澆油的可能性頗高，您這次的意識值得表揚。最好再送點禮品就更有誠意了。」
「啊，這種時候也送點心就好了？」
「您送的點心沒人會吃的，請您送點別的。」
「為什麼……」
　莫達利翁歪著頭，臉上依舊帶著不解的神情，消失在黑暗之中。
「別看他這副丟人樣，執行任務的能力非常高。」
　昂法說。他不禁覺得這話也有一部分是昂法說給自己聽的。
　話雖如此，但在他眼裡，他只是一個長著一副好面孔卻沒有領導才能的領導者。如果頭子都這樣，下面人的實力估計也就那麼一回事。
　潛藏在暗影中揭露不法行為的「影潛者」，看來或許也沒有傳言中那麼厲害。
　那麼，接下來會遇見誰呢？
　稀疏點燃的藍色營火越來越少，黑暗的石頭走廊也越來越窄。到了最後，黑暗與身體的界線終於消失，一切融為一體，完全無法分辨。
　咯噔咯噔的腳步聲也終於停下，一切陷入了沉寂。他明白是昂法也停了下來。
「今天的說明就到此為止了，辛苦你了。來，這邊請。」
　「吱吱——」的一聲沉重的響聲傳來，大門打開，一陣微風流淌進來。冰冷的石頭氣味中還藏著一股淡淡的惡臭，讓他皺了皺臉。
　門另一邊難道是廁所？他想了想，但這股氣味並不是排泄物的氨臭味。
　黴臭味？也不是。
　髒衣服？也不像。
　他突然想起來了，這是肉體變質腐爛後，散發出的那股略帶甜味和酸味的腥臭。
「怎麼了？來，這邊請。」
　他的雙腿卻僵在原地，一動不肯動。
「今天我了解了不少情況，很有收穫。」
　他設法讓顫抖著的舌頭動了起來。
　告訴昂法，有他的介紹，自己了解了不少暗影騎士團的情況。
「那就好。對了，最後有一件想知道的事情。是誰請你來我們這裡作間諜的？」
　「……間諜？您說什麼？」
「不用擔心。我說過了吧？我不喜歡花時間對付麻煩事，很快就會過去的。」
　黑暗深處亮起了紅黑色的光。
　不是一盞，也不是兩盞。紅黑色湧動在黑暗中，像是渾濁的血液中冒出的一個又一個氣泡。
　是眼睛。
　看穿一切的惡食之目……無數的眼睛，全部凝視著他。



　恐怖之餘他連呼吸都忘記了，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
　等等，饒命啊！
　不該打影潛者的主意！
　昂法的聲音無情地響起。

「那，今天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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