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布斯克迪特還來不及刺出劍,莫達利翁的劍已經到了他貼身的距離。
他像是一道黑色扭曲的光飛速掠過,比聲音更快。
連感到絕望和恐懼的時間都沒有。
「啊……」
承載著千萬情感的感嘆,迴盪在他的胸口中。
左臂連帶著盔甲從肩膀處被砍斷,原地跌落。鮮血隨即染紅了天空。
身體失去了應有的平衡,向右倒去。
然而,這位命中註定的戰士卻不允許自己放棄。
他踉蹌了一步,但還是像惡鬼一樣站了起來。
他用剩下的單臂劃開血霧,揮出一劍。
但這不過是無意義的掙扎了。莫達利翁輕鬆地撥開他的攻擊,反作用力和過山車的轉彎朝著一個方向將奧布斯克迪特的身體拋到了空中。
他甚至沒有機會穩住體態,就右肩先著地,重重地跌在地上。
身體像破爛的玩偶一樣彈了起來,右頭部猛撞在什麼東西上。
「咚」的一聲,露骨碎裂的沉悶聲響。
大概是腦震盪了吧。視線逐漸變暗,意識也開始遠去。
但在他鈍化的五感之中,感受到了微弱的聲響。是鐵靴擦在地面上的高亢金屬音。
奧布斯克迪特在模糊的意識中,掙扎著用右手撐地坐了起來。終於立起半身後,依稀看到莫達利翁站在眼前。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莫達利翁就隨便地踢開了奧布斯克迪特的巨劍。巨劍擦著地面,從奧布斯克迪特手中飛出。
莫達里翁一手叉腰,語氣中夾雜著無奈。
「就這還活著,您還真是結實。」
「……是。害得我不少次沒死成了。」
真是一段漫長的臨終旅途。
但現在,他的視線模糊不清,一隻手臂沒了,劍也不在手中。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任何手段繼續戰鬥了。
終於結束了嗎?
他心中沒有絕望,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只有平靜的順從。
莫達利翁高高舉起蛇劍。
「——以天空法之名……啊,已經說過了。」
「……是。」
都到了最後,這個人的毛病還是收不住。
奧布斯克迪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一聲驚訝的吸氣聲。
女人的聲音。
他把視線轉向聲音的方向,看到泰格莉亞站在莫達利翁背後十來米遠的地方。
她手裡握著劍,但雙臂像是脫力了一樣垂著。她的身體彷彿失去了一切能稱之為意志的東西。
只是愣愣地站在那裡,藍色的眼睛裡映出奧布斯克迪特的軀體。
*
這世界上有人類這麼個種族。
沒有保護性的體毛,皮膚也很脆弱。沒有天使的翅膀,也沒有龍的堅硬表皮,更沒有獸人的敏銳五感。地震會死,雷擊會死,光是從幾公尺高的地方摔下就會落下致命傷,時常還會爆發流行病,人像被割的稻子一樣一片一片地死掉。魔法能力雖然有個體差異,但一般居民身上的能力往往不值一提。
奧布斯克迪特作為一個人類出生。
他出生的地方是王冠聖域南部的深山地帶。
那裡人口稀少,進出森林,走得多遠,都見不到其他地方來的人。
要說能看見得到什麼,就只有魔獸。
魔獸長相特徵各自不同,但有個共性,就是吃人。它們通常只吃得到魚類鳥獸,人類似乎是珍饈佳餚。丟掉一條胳膊一條腿都算小事,大多撞上魔獸的人,連衣服上的破布都剩不下一塊。據說奧布斯克迪特的父親就是死在魔獸手裡。
但面對魔獸時,奧布斯克迪特卻從來沒輸過。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在母親的懷裡光靠瞪了一眼就把魔獸嚇退了。不知道這故事究竟幾分真,但母親來來回回地跟他講,講的時候總顯得很高興。
到了五歲,他就隻身進山獵殺魔獸,用一把捲刃的斧頭敲碎了岩石。
對比之下,他的母親弱小得可怕。彷彿她為了生下奧布斯克迪特,耗盡了身上的所有精氣。
她是個什麼都做不到的母親。
永遠躺在床上,沒辦法自己打水,沒法做飯,甚至連自己換衣服都有點困難。
遇到困難時,母親每每這麼說:
「哎呀,真糟糕。幫幫我,奧布斯克迪特。」
她的話中總帶有一點歉意,但這和她身為長輩的尊嚴無關,是日常生活中無比自然的「求助」。
奧布斯克迪特默默幫母親做事。母親就露出笑容:
「你真厲害,之後肯定能當個好騎士。」
母親常提起的這個夢想,卻沒有勾起他任何興趣。
像他這樣才疏學淺的鄉下人,一輩子只能留在這種偏遠的村子裡。
日出日落。
僅此而已,但這也足夠了。
有一天,他打獵回來,打開家門,發現母親不見了。
後來他終於在魔獸的肚子裡找到了母親殘缺的頭部,上面還掛著一點她的長髮。在那之前,奧布斯克迪特在森林裡撕裂了數千個魔獸的肚子。
回過神來,天色已經亮了起來。
奧布斯克迪特抬頭望去,殺死的魔獸屍骸堆積如山。乍一看,讓人覺得彷彿這世界上所有的魔獸都被他殺乾淨了。
他在家的附近為母親立了一個墳墓。剛好找到一塊合適的小石片,本來想用小刀刻下母親的名字,但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識字。
他突然感覺到有人在附近,回頭看到一個男人躲在一棵樹後。他手裡提著一把槍。這是狩獵魔獸的獵人,之前只遠遠見過,但從來沒跟他說過話。
這種時候顧不了這麼多。
「對不起,可以幫我刻字——」
那人張嘴嚷嚷了起來,口噴白沫。
「你、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把魔獸全殺了!」
奧布斯克迪特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雖然不知道森林裡有多少魔獸,但確實被殺了那麼多魔獸,恐怕沒辦法好好打獵了。這事的確做得不妥當。
「拜託你……」
奧布斯克迪特舉起手裡的石片,朝獵人走近了一步。一端樹枝在他腳下咯吱地響了一聲。
獵人像是被這聲音嚇到了一樣,身子猛地一縮。
「咿……!」
獵人突然轉過身去,朝著村子的方向跑走了。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他打算把文字寫在紙上教他? 他匆匆追了上去,但不出兩百米,獵人就摔倒在地上,頭先著地。
似乎是扭到腳了。
奧布斯克迪特站在原地,獵人在地上拼命撲騰著想站起來。
「救、救救我……來人啊……!」
——是求助。
他想起了母親的樣子,把沒有握著石片的左手朝獵人伸去。
獵人躺在地上,像是擱淺的魚一樣撲騰。
「饒、饒命啊!」
「……」
饒命? 有人要取他性命嗎? 明明魔獸都死掉了。
他想了一陣,終於明白了──這個人是在害怕他。
奧布斯克迪特伸出的左手被幹掉的血肉染得鵬黑,動動手指便有魔獸的肉渣抖落。恐怕從頭到腳都是這副樣子吧。
他低下頭來轉身回到了自己家裡。到頭來還是不知道怎麼刻字。
沒辦法,只好在墓碑上刻下了母親喜歡的花卉和小鳥的圖案。雖然刻得不漂亮,但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強。
他想起自己每在沙地上畫下點什麼,母親總誇他畫得好看。
他把周圍的泥土隆成了一個小土包,把石片插在上面,算是有了點墳墓的樣子。
清晨的白光照亮了墓碑。
奧布斯克迪特就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過了三天,他終於意識到,原來母親已經不在了。
奧布斯克迪特決定成為一名騎士。
他時年十三,但關於離開村子還能找到什麼活計,他也只知道母親時不時提起的這個詞。
他打聽到,要當騎士必須去王冠齒輪考試。但王冠齒輪離他遙不可及。
他身上為數不多的金銀很快就消耗乾淨,所幸遇到山賊搶劫,這個問題就解決了。山賊拋下錢財一邊求饒一邊逃走了,留下的小包包裡有三枚金幣和十枚銀幣。
他費盡心思終於到了王冠齒輪的入學測驗現場,接待的人一臉驚恐地瞇起了眼睛:
「你說要參加考試?」
「……是。」
他按照規章提前申請了,難道還有哪裡做得不對嗎?
奧布斯克迪特站在原地,發現其他考生都在看他。
他這才明白了原因。
這些考生衣著華麗,而奧布斯克迪特穿著破布拼湊成的舊衫,顯得格外刺眼。雖然他之前修補了實在破得不像樣的地方,還專門洗了洗,但明顯還是不夠。
而且他應該去理個髮。仔細想想,他離開村子已經兩個月了,還一次沒剪過。
他把垂在眼睛上的髮絲向左右撩開,目光正對上了接待員。那人的雙瞳中浮現出了像是恐懼一樣的情感。
「……戴上這個,然後遵照指示行動。」
接待員把一張號碼牌塞到他手裡,聲音都變高了。奧布斯克迪特微微低頭道謝,走進了考場。
還沒走出十步,便聽到接待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剛剛面對他時的嚴肅彷彿完全消失了。
「哎,你沒必要來考試吧?」
奧布斯克迪特不禁回過頭來。
站在接待台前的,是位衣冠楚楚的少年。
他的頭髮就像優質的狐狸皮毛,一雙眼睛像晴天的湖水一樣湛藍。身上穿的東西雖然奧布斯克迪特看不懂,但隱約覺得是非常高級的東西。
那少年輕輕低下頭來,姿勢優雅得不像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我也想要參加考試,和大家一樣平等入學。拜托了。」
「既然你這麼說……」
接待員無奈地點了點頭,恭敬地把號碼牌遞給少年。
其他考生和奧布斯克迪特一樣也盯著這兩個人看。在前往考場的途中,他們便三三兩兩地小聲議論了起來。
「那個燕子紋章……」
「多有名啊,是雲頂騎士的家系。幼年學校畢業的傢伙還來考試,真裝……」
綜合諸多竊竊私語中的信息,奧布斯克迪特大概了解了情況。
那個少年叫吉拉爾,是王冠齒輪的豪門世子。
出生在雲頂騎士家系的孩子,從小就在專門的幼年學校學習,目標是將來成為騎士。
從幼年學校畢業的孩子可以直接入學士官學校,沒有必要來參加今天的入學考試。
但即使如此,這位吉拉爾看起來還是想要來參加考試。
還真是自我陶醉的平等主義。怪不得其他考生對他沒有好印象。奧布斯克迪特一邊想,一邊走進了考場。
這是片白色的沙地,大概平常都用來當訓練場。
現場聚集了三百來名考生。這些人種族不同,但每張臉都繃得緊緊的,周圍瀰漫著緊張和沈默。
到了規定的時間,考官站在眾人面前。
「考題是模擬戰鬥。請自由結成兩人一組。」
沉默很快就變成了雜音。
「可以一起嗎?」
「啊、好。拜托了。」
考生紛紛和附近的人組成兩人一組,但沒有人接近奧布斯克迪特。
他知道乾等著不行,便試著去接近落單的考生,但每個人都像是和他帶著同極的磁鐵一樣匆匆跑開,讓他無功而返。
「……」
考慮到自己的外表和言行,沒有人願意接近他倒也不在意料之外。
也有兩個人似乎以為奧布斯克迪特是新手,稍微朝他的方向走近了一些。但奧布斯克迪特剛把視線轉向他們,兩人便發出不知所云的呻吟聲,然後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
他環視四周,注意到了另一個在人群中找不到拍檔的人。
是吉拉爾。
也難怪。和已經有入學資格的人模擬對戰,肯定顯得自己表現很差,被害得拒之門外就麻煩了。
吉拉爾也在這時注意到了奧布斯克迪特。他邁著充滿自信的步伐走了過來。
「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組隊吧。」
奧布斯克迪特用力閉上了眼睛。但轉念一想,的確不太會有其他人肯跟他一組了。
考場上擺放的劍形狀各異。
有普通的寬劍,也有適合刺擊的細劍,甚至有長柄的大槍。考慮到這考試不限制考生的種族,這麼設計也有道理。
但花了些時間才找到拍檔的吉拉爾和奧布斯克迪特面前剩下的,只有一柄渾厚的鐵劍和一柄練習用的木劍了。
吉拉爾指了指鐵劍:
「我用這個可以嗎?」
他顯然是在為奧布斯克迪特著想。
那把鐵劍看起來很沉重,怎麼看都不像是十來歲小孩揮得動的東西。也就是說,吉拉爾是把至少能用的木劍讓給了他。
「可以是可以……」
重量對奧布斯克迪特而言根本不算是問題。專門費口水去拒絕吉拉爾的「仁慈」也很麻煩。
「……」
他試著拿起木劍,只覺得那東西輕得像一片樹葉。
「開始!」
考官的聲音傳來。
吉拉爾從小接受劍術的精英教育,稍微有點費勁,但還是拿著沉重的鐵劍擺出了架勢。
奧布斯克迪特站在他對面,也擺起了架勢。
看到他的樣子,吉拉爾不禁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嗯?」
看來的確顯得怪啊。奧布斯克迪特這麼想著。
他的架勢像是小孩子撿起了地上的木棍之後隨便舉起來一樣。
從離開村莊到今天,奧布斯克迪特沒有為這次考試做任何準備。
實話實說,光是抵達王冠齒輪他都費勁了心思,哪有時間和精力再去準備。
連能報名,都是幸好他在酒館裡遇上了個好心的醉鬼幫他。
在村子裡獵殺魔獸靠得都是石斧──只要有細木條和石頭,要多少就能做出多少的原始武器。獵殺魔獸時,比起斬斷身體,砸碎頭部來得更方便實在。
所以,即使不是真正的劍,這也是他第一次拿起稱得上劍的東西。
「——我不會放水的。」
吉拉爾揚起鐵劍,朝他走來。
鐵劍的重量讓他幾乎無法站穩,但看起來還是遠比奧布斯克迪特有騎士的樣子。
奧布斯克迪特用木劍粗糙地彈回了吉拉爾揮來的鐵劍。
「你——」
吉拉爾的雙眼裡第一次出現了驚訝,湖藍的雙瞳眨了眨。
兩人分開一端距離後,奧布斯克迪特終於得以環視周圍。剩下的考生看起來都在拚命比劍,雖然動作遠比吉拉爾粗糙,但確實都「像是騎士」。
雖然不知道這場考試究竟是看什麼,但這麼看來,至少「像是騎士」大概是其中的一部分吧。
奧布斯克迪特得出結論,自己不像是騎士的有兩個主要原因:架勢和步法。
「……」
他盯著吉拉爾,開始模仿他的站姿。兩人朝向不同,他學的是個左右相反的鏡像,但現在他顧不得這麼多。
左手向刀鑡,右手向刀桿。左腳跨出,右臂後擺,劍尖指對手咽喉。
這個姿態令他非常不適,幾乎像是被迫四肢著地走路一樣。但為了表現出「像是騎士」的樣子,也沒辦法了。
「嗯,這樣就好。」
「模板」吉拉爾輕輕點了點頭。
他擺好架勢後,吉拉爾大概感覺可以了,便朝他攻來。
奧布斯克迪特企圖像「騎士」一樣接招,但過於不習慣,沒能完全躲開。
吉拉爾的斬擊被他向右撥開,劃過奧布斯克迪特的袖口。他感覺到胳膊上一熱,恐怕是劃到皮膚了。
吉拉爾趁他露出破綻,拉近了和他的距離。
那把鐵劍頗為沉重,他的主意想必是在耗盡體力之前分出勝負。
無論魔獸還是人一樣,奧布斯克迪特想。在確認自己取得勝利的那一瞬間會露出最大的破綻。
吉拉爾奮力揮劍,但或許是劍實在太重,他的劍尖向後墜了幾分。
對戰的時間越長就越有可能露出破綻也不只他一個人。他使出渾身解數,一劍刺向吉拉爾。
「!」
吉拉爾重新擺好姿勢,舉起鐵劍接住了奧布斯克迪特的攻擊。
憑藉膂力的攻防他不可能會輸。能贏,他想。
確信了勝利而樂極生悲的,到頭來是奧布斯克迪特。
——啪。
瞬間,手裡的木劍難以承受他施加的蠻力,斷成了兩截,在半空中粉碎。
兩人匆忙後退,避開飛散在空中的木片。奧布斯克迪特的手裡,只剩下半截木棍。
「……」
木劍本來的攻擊能力就不高。再加上半截木棍的長度,根本沒辦法用它展開攻擊。「像是騎士」的戰法顯然不可能實現了。
那就只有用他自己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了。
奧布斯克迪特拋開木劍,蹬地加速起跑,瞬間就來到了對手身邊。
吉拉爾也不是吃素的,他及時用劍擋住了來勢。
他朝著襲來的奧布斯克迪特揮出。
——太慢了。
奧布斯克迪特空手抓住劍刃,像是搶玩具那般一拽。
「!」
吉拉爾沒有鬆開鐵劍,但還是一下幾乎沒能站穩,向前一趔趄。
奧布斯克迪特的眼中只看到了他致死的破綻。
他揮出一記掌劈,手尖直指吉拉爾的喉嚨——
「停!」
遠處傳來尖厲的制止聲,奧布斯克迪特的手停在觸及對手喉嚨前的一瞬間。
考官匆匆趕來。
「為什麼不用劍!這裡不是野獸胡鬧的地方!」
「……」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反駁,只是沉默。但他的態度比話語更明顯:「憑什麼不行」。
和魔獸戰鬥時,手斧折斷無法使用的情況並不少見。但魔獸才不會管你,所以時不時要被迫赤手空拳戰鬥。
奧布斯克迪特便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行了,快點!」
在考官的催促下,他拾起了斷劍。他再次轉身面對吉拉爾,但不出十秒鐘,便傳來了考官大喊「時間到,停!」的聲音。
劍術測試到此結束。
下一場考試似乎在另一個考場舉行,考生三三兩兩地走了。
奧布斯克迪特正跟著人群移動,吉拉爾從後面追了上來。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要不是劍折斷了,就是你贏了。即使折斷了,要是那麼下去——」
奧布斯克迪特連頭都沒有回。
「是我不會用劍,沒別的。」
木劍折斷,是因為奧布斯克迪特不知道如何控制力度。換成吉拉爾和其他考生,肯定能控制得更好。
結果就是一切。
他的話語中暗藏著「不要再跟我說話了」的意思,但似乎完全沒能傳達給吉拉爾。
「但你真強啊。」
「我從來沒有聽說或見過有人像你這麼戰鬥。你是和誰學的?」
「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把我的老師介紹給你哦。」
奧布斯克迪特一眼也不看他,也完全不點頭,只顧自己走,終於到了考生們聚集的地方。
各位考生正靠近觀看牆上貼著的一大張紙。他們在看清上面寫的是什麼之後,就紛紛左右散開了。
奧布斯克迪特也朝著紙看了一陣,最後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向吉拉爾發問:
「……那寫的什麼?」
「哦,是筆試的考場。我去右邊,你是……」
「……筆試?」
奧布斯克迪特的眉頭皺縮,像是被什麼刺中了一樣。
「呃……」
吉拉爾露出了關心的微笑。
「我要是說錯了不好意思,但你……是不是不識字?」
「自己的名字也不認識。看來沒必要再待下去了。」
劍術考試也一塌糊塗,這下看來是徹底沒希望了。想清現狀後,奧布斯克迪特回身走向出口。
但身後的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
他厭惡地回頭看了一眼。
「……幹嘛?」
吉拉爾一臉焦急,聲音急促地問:
「你叫什麼名字?」
「……奧布斯克迪特。」
吉拉爾緊繃的表情放鬆了下來。
「真是個好名字。寫成字大概是這樣吧。」
吉拉爾從懷中取出一枚金懷錶,打開蓋子,在裡面用小刀刻下了幾個字。
字數真多。奧布斯克迪特不禁覺得自己要是叫本或湯姆之類的就好了。
吉拉爾一邊刻著字,一邊問:
「你明年也來考吧?」
「……」
奧布斯克迪特陷入了沉默。
說實話,對「騎士」的興趣正在奧布斯克迪特心中迅速消逝。考慮到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靠一年的學習恐怕也沒法通過筆試。
……但看吉拉爾這樣子,再下去他肯定不惜耽誤自己筆試的時間都要來說服奧布斯克迪特了。
他別過頭去,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考。」
「說定了。」
吉拉爾湖藍的雙眼一下亮了起來,把刻上了名字的金懷錶塞進了他手裡。
「喂!」
喊都喊不住。
吉拉爾朝考場的方向飛奔而去。
後來聽說,入學考試的筆試比實踐要容易許多。受過中等教育的人認真準備一年,這個筆試絕對不會不及格。
即使如此,對奧布斯克迪特而言,這簡直比殺掉全國所有魔獸都要困難。
——入學第一天。
在一臉緊張的新生之中,奧布斯克迪特看到了一張認識的面龐。
「……你怎麼在這裡?」
吉拉爾回過頭來,湖藍的雙眼中亮起了光。
「和你一樣啊,因為考試通過了。」
「不是。你為什麼今年才入學?」
他是幼年學校畢業的學生。照理說原本都不需要考試,耽誤一年才入學簡直難以理解。
「我去年筆試的時候忘了寫名字了。」
奧布斯克迪特皺起眉頭,露出了像是訓不懂事的小孩一樣的表情,搖了搖頭。
「……你瘋了。」
「嗯,我生來第一次被父母訓得那麼狠。」
竟然光被訓過就沒事了嗎? 這是他令他無言的第一點。
第二點則是把「生來第一次」這麼重要的事浪費在這種地方,倘若今天奧布斯克迪特沒出現在這裡,他打算怎麼做啊。
奧布斯克迪特覺得多說一句都嫌麻煩,因此合上了嘴。
吉拉爾似乎想起了什麼,豎起了食指。
「那時我給你的金懷錶你還在用嗎?那可是我們家祖傳的——」
奧布斯克迪特不等吉拉爾說完,就淡淡地告訴他事實:
「賣了。」
「啊……?」
吉拉爾睜大的雙眼中滿是驚愕和悲痛。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奧布斯克迪特剛從王冠齒輪回到地表,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當鋪。
想像一下:又小又髒的奧布斯克迪特,帶著刻有燕子家紋的金懷錶要賣錢。當鋪果不其然懷疑他是偷來的,以此為理由砍了不少價錢,最後只賣了50金幣。但這些錢也夠他一年不工作活下去了。
奧布斯克迪特哼了一聲。
「害得我生來第一次得去上學。」
「——這樣啊。」
吉拉爾露出了燦爛的微笑,連奧布斯克迪特的嘴角都稍稍揚起了一點。
「要不是刻了我的名字,我還得再多打工一年。」
「那幸好我刻上了呢——奧布斯克迪特。」
吉拉爾朝奧布斯克迪特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跟他握手。
奧布斯克迪特感覺到周圍新生的視線集中在兩人身上,開始默默思考如何裝作不認識他。
士官學校的生活對於出生成長都在鄉下的奧布斯克迪特而言,像是被迫一直穿著尺寸不對的鞋子。
早起、值日、早餐、上課,一秒都不能耽誤,在規定的時間執行規定的事情。
奧布斯克迪特一直在自然的環境中過著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生活,在士官學校對他來說就像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
要說有什麼好處,就是在公費的士官學校裡,至少不用擔心衣食住的費用。
但讓奧布斯克迪特痛苦不已的不只是生活。
士官學校的文化課比入學考試不知道難出了多少倍。
雖說名義上是通識科目,但類別繁多,在其他國家來的客座教授講述國際關係學時,他感覺連腦子都要融化了。再加上理科和工學為基礎的軍事學科目,他光是跟上進度都耗盡了所有腦力。
那實踐課如何呢?
馬拉松等等需要基本體能的課程中,他的表現不遜於龍族和獸人——
但這之中竟然殺出一個他沒有預想的刺客。那便是馬術。
在科技發達的當代,人們有許多移動手段。不過,在注重傳統的光輝騎士團中,馬術乃是必修技能。
雲頂騎士家系出身的大少爺們自然各個都會騎馬,入學士官學校之後才首次接觸騎馬的人肯定是初學者。
奧布斯克迪特當然也是後者。
初學者遇到的困難因人而異,但奧布斯克迪特遇到的困難和其他人從根本上就相當不同。
那就是:學校的馬都怕他。
當然,並非他對馬動過手,或缺失禮節。
馬就是怕他。
小馬駒見到他轉頭就跑,連平時好鬥的馬見到他都原地站直,一動不動。
明明什麼都沒做。
他光是在場,馬術課堂的秩序都沒法好好維持,導致負責的教官梅伊爾——一位瘦高的女精靈教官——不得不讓他離開課堂,別給大家添亂。
奧布斯克迪特只能聽話地到了訓練場的一腳,像個黑色的擺飾一樣遠遠看著課堂。
吉拉爾拿出了意料之內的出色表現。
有些學生在馬背上連正確的坐姿都保持不住,但吉拉爾端正地騎在一匹他親自選中的白馬上。
吉拉爾自身俊美的容貌和昂揚的白馬搭配在一起,簡直像是油畫裡的王子。
「阿、阿魯布竟然讓男孩騎?!」
梅伊爾教官忘我地叫了出來。
怎麼回事?
後來才知道,這匹小白馬名叫阿魯布,是士官學校的所有馬匹中最難纏、脾氣最壞的一匹。只有最優秀的女學生牠才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給騎一騎,倘若是男學生,連靠近都別想靠近。
吉拉爾剛從馬上下來,梅伊爾便迎了上去,懇願道:
「連飼馬委員都對付不了阿魯布……吉拉爾,你要不要來做飼馬委員啊?」
——「委員」。
士官學校裡有各種各樣的學生組織,分別負責學校中的各種事務。
「大劍委員」、「長槍委員」、「盔甲委員」——和名字一樣,負責保養和維護課堂上使用的盔甲。個人所有跟裝備相關的事務也諮詢他們。
「圖書委員」、「衛生委員」這些和生活息息相關的委員則擔任學校生活各方面的營運管理。雖然不怎麼起眼,但至關重要。
要說不起眼,學校裡還有「美化委員」。他們負責照顧校園各處的花壇草木,美化校園景觀。在他們的努力下,學校各處的花花草草種類繁多,幾乎不輸小型植物園。奧布斯克迪特見慣了野花野草,那些五顏六色的花草在他眼裡顯得濃艷刺眼,俗不可耐。上層階級的品味真是難以理解。
回到正題。
顧名思義,「飼馬委員」負責照顧馬術課使用的馬匹,梅伊爾教官同時也是這個委員會的負責老師。
面對梅伊爾的邀請,吉拉爾擠出了一副禮貌的笑容:
「謝謝您。呃……讓我想想……」
好脾氣的吉拉爾為何顯得如此遲疑?
直截了當地說,是因為「飼馬委員」就不是個好差事。
照顧馬匹不僅非常消耗時間,而且馬是活物,隨時都可能出現意外狀況。隨便接受這個職責倒是容易,但出了問題要背負的責任可不小,自然很少有學生願意幹。
吉拉爾想辦法委婉拒絕,但梅伊爾無論如何都想要吉拉爾去當飼馬委員。
奧布斯克迪特遠遠盯著兩人看,終於想到了個主意。
他高高舉起手來。
「……教官。」
梅伊爾灼熱的目光從吉拉爾身上移開,望向了奧布斯克迪特。
「怎麼了,奧布斯克迪特?」
「……飼馬委員,可以我當嗎?」
「嗯……?為什麼?」
即使隔著半個訓練場的距離,奧布斯克迪特都能看到她臉上的服務。
他低聲回答:
「我必須學會怎麼讓馬接近我。這樣下去總不行。」
現狀是,他光這麼一開口,馬匹便紛紛緊張了起來。
現在這樣,騎上馬參與課堂根本無法想像。這樣下去,退學無法避免。
「嗯,的確。呃……但是……」
梅伊爾思考了一陣,最終「啊」了一聲。
「要是吉拉爾和你一起的話就可以。」
「那……」
奧布斯克迪特深深皺了皺眉頭。
他本來不打算把吉拉爾捲進自己的問題裡。吉拉爾已經被他害得耽誤了一年入學(確切地說,是吉拉爾害得他自己,奧布斯克迪特對此沒有感到任何悔意)。
「那我就不——」
「好,我和他一起做飼馬委員。」
吉拉爾的聲音凜然響起。
「哈?」奧布斯克迪特腦袋上直冒問號,又開始懷疑吉拉爾是不是真的腦子有問題。
「……你瘋了吧?」
「胡說。」
吉拉爾露出了幾乎讓人看了來氣的燦爛笑容。
馬厩位於士官學校最西邊,擔任飼馬委員的學生的宿舍就在馬厩附近,方便他們就可以隨時趕到馬厩。
西宿舍離上課的地方很遠,這也是大家不願意當飼馬委員的原因之一。
奧布斯克迪特打開了分到的寢室門,抱怨了一句:
「……為什麼要被我捲進來。」
吉拉爾跟著他走進房間,臉上的笑容一絲陰影都沒有:
「你不應該說謝謝嗎?」
「……」
奧布斯克迪特沉默地把木箱放在桌上。
兩人原本住在北宿舍,每個學生都能分到漂亮的單人房。搬到的這棟西宿舍則是兩人一間。
光是這一點都足夠讓人沮喪了,還要再加上這裡更老更舊的環境帶來的各種不便。
房間的兩側上各有一張木桌和一張床。屋裡沒有專門的衣櫃,床底下的抽屜扮演了近似的職責。
不過奧布斯克迪特的個人物品極少,所有衣服和教材加起來才放滿了一個木箱。這房間的少量收納空間對他來說足夠了。
再看看另外那位——
「那我就再跑一趟啦。」
吉拉爾把兩大箱行李推進房間,就又匆匆跑了出去。
事實證明,「一趟」只是說說。
他每次回來,房間裡又多幾個箱子,狹小的雙人房裡幾乎塞滿了吉拉爾的東西。
奧布斯克迪特不禁苦澀地嘟囔了一句。
「……你要這麼多東西幹嘛?」
「當然要啊。你的太少了才對。」
吉拉爾的東西不光是多。
「你不搞這麼花裡胡哨是過不下去嗎?」
吉拉爾的東西華麗到讓奧布斯克迪特忍不住尖酸起來。
即使是重視功能性的文具,他的鋼筆都是純金打造的,上面還鑲嵌著鑽石,墨水瓶也是純金製成,開信刀上鑲著火燒一般的鴿血紅。
打開箱子還能看到雕著燕子圖案的純銀茶具,報時鳥是個黃金騎士雕像的掛鐘,連室內脫鞋上都有獅子眼睛的刺繡,瞳孔是閃爍著的鑽石。
每樣東西都奢侈到極點,奧布斯克迪特為了保護自己的眼睛決定不認真看了。
「你要不是住在西宿舍,不出一年要被偷到內褲都不剩。」
破舊西宿舍住的人不多,每個住人的房間之間都隔著不少空房。的確,這樣能注意到吉拉爾的浮誇的人會更少,遭到入室盜竊的可能性也低一些。
另外考慮到雙人房的另外一個人是奧布斯克迪特,在防犯上大概也算是個加分項。
吉拉爾彷彿一點沒聽出這句話裡的酸味,一邊把一張碎寶石鑲嵌成的壁畫掛在牆上,一邊笑呵呵地回答:
「那算我走運咯。」
「……隨便你怎麼說吧。走了。」
奧布斯克迪特用下巴比了比門口,帶著吉拉爾出門了。
兩人的作為飼馬委員的任務是清晨打掃馬厩、更換飼料槽和在夜間巡視。
毫不遮掩地說,兩人身為新生,拿到手的是最髒最累的活。
但奧布斯克迪特不討厭馬。不如說,對他而言馬比人強多了。
在小時候,他們家為了運送他獵殺的魔獸毛皮養了一匹馬,他經常代病弱的母親照顧牠。
那匹馬生著灰黑色的毛,身上遍佈著黑點,看起來就像在泥地裡打過滾一樣。牠叫尼古拉。
在奧布斯克迪特離家前兩年,尼古拉便老死了,但牠是匹聰明極了的馬。
在他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兩人已經從西宿舍走到了馬厩。
馬廄周圍是片開闊的沙地,有幾處樹木和花壇,其餘地方都沒有利用起來。
夜幕已經降臨,周圍一片漆黑。
奧布斯克迪特推開一扇木門走了進去,把油燈掛在牆上。他環顧光線昏暗的馬厩,自言自語道:
「……真老舊啊。」
士官學校的建築物和王冠齒輪的市內一樣,都是用純白的大理石打造的。馬厩為了馬匹的健康卻是木頭造的,而且和西宿捨一樣古老破舊。
甚至沒辦法用「古色古香」來形容。屋樑和天花板有些地方已經腐爛,散發出一股霉味。
出入口附近的牆上有些地方的木材甚至殘缺不見,露出幾根生鏽的釘子尖。雖然頂端已經壓扁了,但還是相對鋒利。
「……應該推倒重建。」
不知道王冠齒輪是什麼氣候,要是在奧布斯克迪特的故鄉,這種破房子只消一場雨就徹底完蛋了。
吉拉爾點了點頭。
「我去說說看吧。事到臨頭就晚了。」
馬廄裡總共有十匹馬。每匹都比他那匹尼古拉精壯。
他們的工作就是在夜間檢查這些馬的狀況。有沒有生病? 有沒有什麼異常?
奧布斯克迪特為了不嚇到馬,不出聲地在馬廄裡走了起來。
馬匹彷彿沒有注意到奧布斯克迪特在那裡一樣,個個悠然自得。看似沒什麼異常。
「……」
奧布斯克迪特突然停下了腳步。
裡屋似乎一匹馬也沒有。他又仔細看了看,發現並不是沒有,而是有一匹黑毛馬,黑得幾乎融進了夜色。
那是匹漆黑的小馬駒,看來連一歲都沒有。
奧布斯克迪特感到意外:光輝騎士團似乎沒有多少黑馬。
的確,馬房裡有八匹黃毛褐毛的馬,還有那匹白色的阿魯布。生著黑毛的只有這一匹。
黑馬垂著耳朵靠在房間的邊緣,盡量拉開與奧布斯克迪特的距離。牠在害怕。
奧布斯克迪特微微睜大了眼睛:這匹馬注意到他了。
即使是在滿月夜,只要奧布斯克迪特故意遮掩自己的氣息,不應該有生物能注意到他在,除非到了吐息都能感覺到的近距離。
他倒也沒有專門鍛鍊過,這是他在森林中潛行獵殺魔獸時練就的功夫。
但即使如此,這匹黑馬還是注意到了奧布斯克迪特,而且被他嚇得夠嗆。這證明了牠是隻優秀的生物。
過去的尼可拉也擅於偵測周圍環境,常在魔獸襲來時恐懼得嘶鳴起來。正因為有這種幫助,奧布斯克迪特才能次次注意到魔獸襲來。
要是尼古拉能再活十年,恐怕他的母親也不會死在魔獸手上。
但即使這麼想,發生的事情也沒辦法改變了。
「……尼古拉。」
他張口朝黑馬輕聲道。
當然,黑馬不叫尼古拉,而且也依舊恐懼得一動不動。
「……這樣就好。」
奧布斯克迪特說完,便轉身離開。
士官學校最招牌的課程莫過劍術,由嚴厲的老騎士多爾達德教官負責。
多爾達德教官在年輕時平步青雲,當上了騎士團長,即使現在老態龍鍾,卻依舊精神矍鑠。
他天天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劍無捷徑」。
他的訓練風格也充分體現了這句話:最開始的五節課全都是基礎體能訓練,連劍都不讓學生碰。一邊看著學生練,多爾達德一邊抱怨現在年輕人的體能完全不行了。
終於,到了第六節課。
學生們為終於可以握劍而興奮不已。多爾達德命令他們拿起練習用的劍開始空揮。
「不准把這當成訓練!要把這裡當成戰場,揮劍!」
嚴厲的訓斥聲不絕於耳。這時,學校的員工突然跑到了多爾達德身邊。
「啊、啊……這樣啊……出生了啊……」
從談話的片段中,奧布斯克迪特他們大致理解了,是教官的孫子出生了。連他的表情都透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慈祥。
多爾達德轉過頭來朝他們丟下一句「自由訓練到下課」,便離去了。
受夠了基礎訓練的學生們如魚得水。有的開始比拼揮劍的速度,也有的兩人一組鬥起劍來。
在這歡樂的氣氛中,只有奧布斯克迪特掛著一臉不快繼續練習揮劍。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你是左撇子嗎?」
回過頭來,吉拉爾朝他笑得燦爛。
「……怎麼了?」
「你的架勢是反過來的啊。」
「……是。」
正如吉拉爾所說,奧布斯克迪特的架勢和通常的架勢左右相反。
奧布斯克迪特視線轉回前方,繼續揮起劍來。一下,兩下。
「從你那裡學的。」
「那是一年前吧。」
吉拉爾像是注意到了什麼一樣,盯緊了奧布斯克迪特。
「你那之後不會一直在模仿我當時的架勢吧。」
「……是。」
正如吉拉爾所說。
去年考試失敗後,奧布斯克迪特決定花一年的時間來準備筆試。他明白,就算把時間花在練劍上也不可能跟得上其他考生。
因此,他第二次參加考試時,劍術完全沒有提升。
當然,奧布斯克迪特也並非沒有準備任何策略。
他憑藉記憶模仿吉拉爾的劍法,雖然左右相反,但還是練到了乍一看像模像樣的程度。不過稍微用一點時間,就會跟去年一樣直接露餡。
於是奧布斯克迪特便動了腦筋。
只要把對手的劍打斷就好。
這場考試裡,就算武器壞掉了,似乎還是必須用下去。這樣的話,只要把對手的劍弄得沒法用,奧布斯克迪特就能獲勝。
於是,他在第二次考試時便執行了這一策略,瞬間就分出了勝負。
雖然沒能把對手的劍打斷,但至少成功擊飛了出去,刺在遠處的白牆上。
時間還沒用光,所以考官要他把劍取回來繼續戰鬥,但同樣地事情只是反覆發生。
他根本沒有給對手好好打上一架的機會。
吉拉爾深深嘆了口氣。
「真心疼你對手。」
「……他也考上了。」
奧布斯克迪特轉頭朝後看了看。
他視線所指的方向,有個長著古怪紅髮的男孩正和同伴比劍。他人長得不矮,肌肉卻不怎麼發達,顯得瘦高瘦高的。
他好像是叫羅布?
「這樣啊!那就好。」
吉拉德把右手放在他的身前,撫起胸來。
這事情跟你又沒有關係,你安心什麼啊。奧布斯克迪特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只是更用力地揮劍。
嗡! 響起了巨大的風聲,周圍的學生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吉拉爾寶石般的眼睛閃閃發光。
「你真厲害啊。再和我比一次如何?那時候比賽不是無效了嘛?」
奧布斯克迪特剛要張口拒絕,吉拉爾卻縮起五官來:「拜託啦!」
他的確欠吉拉爾飼馬委員那件事的人情。
「……好。」
其他學生可能都在聽他們對話,這時紛紛放下了自己手上的練習。
在眾人視線之中,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面對面站好了。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開始」,模擬戰就此展開。
到分出勝負,連一分鐘都沒用上。
觀客們興奮地叫嚷起來:
「是吉拉爾贏了!」
奧布斯克迪特的攻擊被吉拉爾盡數迴避,連擦都沒擦到一下。
攻擊收手時稍微露出了一點破綻,吉拉爾的劍瞬間便指住了他的喉頭。
實力差距讓人難以想像,兩人在一年前還打得有來有回。
「……」
奧布斯克迪特一邊按部就班地行「多謝指教」的禮,一邊默默思考。
在一年前的考試裡,吉拉爾被那把過於沉重的鐵劍害得用不出真本事。恐怕吉拉爾為了反省,在這一年裡尤其鍛鍊了自己的力量。
的確,和他記憶中的那個身姿相比,現在的吉拉爾似乎更高大健壯了。或許現在的他甚至能輕鬆使用當時那把鐵劍了。
奧布斯克迪特在過去一年間,基本上連劍都沒有碰過。兩人之間的實力產生差距理所當然。
實際上,奧布斯克迪特一直覺得自己靠過人的體能就能在士官學校幹下去。
這一戰直接讓他認清了自己的天真。這裡訓練的可是王冠聖域引以為傲的光輝騎士團。
觀眾的議論聲傳進了他耳中。
「那當然是吉拉爾厲害啦。他本來應該比我們早一年入學啊。」
「可不嘛。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的。」
吉拉爾的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不知道他有沒有把這些刻薄的評價聽進去。
觀眾的議論沒有停下來。
「說回來,那邊那個木偶一樣的傢伙是怎麼搞的?屠夫的剁肉刀都用得比他好看。」
「我有印象哦,在考試的時候見過。那時候還覺得他真厲害呢……」
「哦?那應該是他對手太弱了吧。真走運啊。」
奧布斯克迪特也沒有理會他們,而是繼續練習揮劍。這時從他身側傳來了一把聲音。
「和我也來模擬戰一次啊。」
羅布——入學考試時的紅髮對手一臉惱怒地站在那裡。他氣得連鼻子臉頰都染上了一片桃紅色。
「……好。」
奧布斯克迪特放棄了和他爭論,轉身與他對峙。
奧布斯克迪特僵硬地舉起劍,用難看的姿勢大幅揮出。
羅布甚至沒有嘗試招架。
他看清了劍的來勢,輕鬆躲開,反擊一劍斬在奧布斯克迪特的肩頭。
「……!」
肩頭竄出一陣灼熱的疼痛,奧布斯克迪特的表情扭曲了起來。
他像是趕走蟲子一樣朝羅布身側揮出一劍,又被輕鬆避開。
是羅布的眼神好嗎? 還是他反射神經出眾? 並非如此——
「你原來這麼弱啊!」
羅布高興地叫嚷起來。
「什麼招式都不會,只有一身蠢力氣,連鬥牛裡的牛都比你會!」
沒錯,奧布斯克迪特不懂劍術。只要對手知道他會做什麼,他根本不是受過正規劍術訓練的人的對手。
「我要是知道你不過如此,才不會輸給你這種……」
激動之中,羅布的臉更紅了。
看來考試時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相當恥辱。
那倒也是啊,奧布斯克迪特想道。
他的劍反覆被擊飛,引來了周圍考生的關注,人們看著去取劍的羅布的視線中紛紛帶著幾分憐憫。
現在,同樣的一群人正為他歡呼喝采。羅布笑得齜牙咧嘴,似乎受傷的自尊心得到了補償。
要是這樣他就能滿足,在他完事之前接著輸下去就好,奧布斯克迪特無奈地想道。
就在這時。
「奧布斯克迪特!」
吉拉爾的聲援傳來。
事情會變成這樣還不是怪你自己吸引注意力,你還好意思喊我? 他不禁感到一陣惱怒。
但他同時也不想輸得如此不光彩。
「——喝呀!」
奧布斯克迪特用出他野獸一般的蠻力,猛揮起訓練劍。
當然沒有命中。
劍擊中了地面,鑿出一個大坑。
或許是命中了埋在地裡的石頭,一聲鈍響後奧布斯克迪特的劍折彎了。
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接著用下去了。也就是說,模擬戰沒辦法繼續了。
奧布斯克迪特解除了戰鬥姿態,但聽到羅布的喊聲從半空中傳來。
「現在可不是考試了!」
高高舉起的劍朝著奧布斯克迪特揮來。
「……是啊。現在不是考試了。」
即使劍壞掉了,或是被打飛,也沒有考官會喊停了。
這樣單純一點更好。他也這麼覺得。
奧布斯克迪特鬆開折彎的劍,彎下身來躲開攻擊,一把抓住了地上露出的石頭。
折彎了奧布斯克迪特劍的那塊石頭。
他手指用力,周圍的土壤鬆動,把一塊「小」石頭舉了起來。
所謂的小石頭直徑大概六十多公分,重量大概兩百餘公斤。尺寸正好適合他用。
「哈?」
羅布目瞪口呆,不禁發出了輕輕一聲感嘆。
奧布斯克迪特用手中的石塊兇猛地擊中了他的側腹。
低沉的撞擊聲傳來,羅布的身體朝後飛去。奧布斯克迪特蹬地追去,手中的石頭舉起。
身體比腦子更快採取了行動。奧布斯克迪特想起了在故鄉狩獵魔獸時的感覺。
目標是腦袋。
「奧布斯克「——住手,奧布斯克迪特!迪特!」
他聽到吉拉爾的喊聲,但還來不及反應,面前便充滿了清澈的白光。
「……」
他一下失去了意識,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大字躺在地面上。大概是受到了攻擊,全身像火燎一樣痛。
吉拉爾的身影遮住了天空,正盯著他看。
「你過頭了。」
「……是你的招式嗎?」
「嗯。」
「真厲害。」
「我很榮幸。」
吉拉爾朝他伸出一隻手,奧布斯克迪特沒有握住,自己站了起來。
無數視線刺在他身上,當然不是讚許的目光。
不知是誰和身邊的人輕聲說:
「他不會是打算殺人吧……」
原來是這樣。
奧布斯克迪特一下明白了。
在他的一生中,「戰鬥」只能以一方的死亡結束。
奧布斯克迪特為了活下去,殺死了無數的魔獸。他根本就沒有想過沒有死亡的戰鬥。
回過神來,他輕聲嘟囔道:
「……原來不能殺了他嗎?」
據說這句並非說給誰聽的樸素獨白,令周圍的少年們毛骨悚然。
在這一天後,除了吉拉爾以外的所有人都不再和他說話,也不回應他了。
那是一個清晨,太陽還沒升起。
「奧布斯克迪特,他們說你是魔獸肚子裡生出來的。」
吉拉爾一邊清理馬厩裡的稻草,一邊說。
「嗯,聽說了。」
奧布斯克迪特把馬糞整理到了一處。
清洗馬厩時,馬匹拴在外面。除了吉拉爾以外討厭所有男人而且討厭奧布斯克迪特甚至勝過其他男人的阿魯布把臉擠在小窗戶上,嘟起馬嘴露著牙朝他威嚇起來。
奧布斯克迪特沒有理會牠。
「身為榮耀的騎士,這是可恥的誹謗。」
吉拉爾的眉頭上現出了幾分怒意。
別看他現在穿著沾滿泥濘的靴子和圍裙,但儼然是個義憤填膺的正義騎士。
當上飼馬委員之後,奧布斯克迪特才發現,在這種髒兮兮的地方,這傢伙的光輝不禁沒有黯淡,反而還增了三分。
雖然他一點都不為吉拉爾高興。
「你難道跟他們這麼說了?」
「那當然。我怎麼能視而不見呢?」
「……還真有正義感。」
估計那群人被他煩得夠嗆。
吉拉爾似乎覺得奧布斯克迪特這副不以為然的態度令他難以置信。
「你沒有意見嗎?」
「又不會有人真的信,專門去否認太麻煩了。」
在他還住在村子裡的時候,就有人躲在遠處對他指指點點,說他是魔獸生的。對他來說,這已經跟第二個名字差不多了。
「……但是……」
「反倒是你,再這麼和我廝混在一起,遲早名聲也要吃虧。」
開學才兩個月,還來得及重回正軌。人的記憶遠比我們想像的短暫。
「你別這麼說。」
吉拉爾搖了搖頭。
輕蔑的話語從奧布斯克迪特嘴中淡淡吐出:
「——『跟教邪惡的野獸馬戲一樣』、『吉拉爾為什麼會庇護那種傢伙』、『慈悲到了這一步跟瘋子也差不多了』。」
這都是他實際聽過的議論。
吉拉爾更用力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不是邪惡的人。」
「……誰知道。我都沒自信說自己不邪惡。」
本能的恐懼是生物不可或缺的情感。缺乏這種情感的人難以生存。
稱「奧布斯克迪特」為邪惡的那群人感受到的便是恐懼。這些感情即使沒有道理,也有理由。
排斥奧布斯克迪特的理由。
吉拉爾靜靜地聽著,過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講了起來:
「我小時候特別怕打雷。雖然現在也沒好到哪裡去。」
「……你說這個幹什麼。」
「那你說,天上打的雷是邪惡的嗎?」
「……不。」
雷電雖然是強大的自然現象,但無法將善惡一類的價值基準代入其中。
奧布斯克迪特輕輕搖了搖頭,吉拉爾便繼續說:
「那海嘯邪惡嗎?」
「不。」
「龍捲風呢?」
「不……你有話直說。」
聽到奧布斯克迪特有點不耐煩的聲音,吉拉爾說:「那我換個問法吧。」
「你覺得咬斷人喉嚨的魔獸是邪惡的嗎?」
「……不。」
魔獸每天吃人,也不過是為了活下去。這和邪惡沒有關係。
「你了解魔獸,所以才能這麼說,但在諸位同窗眼中,魔獸似乎是邪惡的生物,所以他們才不顧自己的榮耀,誹謗你是魔獸生的。」
吉拉爾直直地盯著奧布斯克迪特。
他的身姿光輝到簡直讓人睜不開眼睛。
「聽我說,奧布斯克迪特。我覺得『邪惡』這個詞,不過是為了踐踏自己不了解的弱者而存在。」
他聽起來信心十足,對自己的話語沒有一絲懷疑。
「他們說你『邪惡』,只是因為你還弱小。只要你能變強,就能證明你的清白。」
「……真是傻子邏輯。」
「傻子……?」
吉拉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還是第一個這麼說我的。」
「大傻子。」
奧布斯克迪特一臉苦澀地繼續清理著馬糞,最後無奈地望向吉拉爾。
「……你教我劍術吧。」
吉拉爾的嘴角揚起,彷彿看到了什麼寶物。
「我夠格嗎?」
「……你比他們都強。」
他的聲音中沒有任何奉承,只有真摯。
吉拉爾是強者,而奧布斯克迪特是弱者。他們之間的差距,終究不是透過課堂努力能拉近的。
考進士官學校的學生人人才華洋溢,奧布斯克迪特肯前進一步,他們便能前進兩步。
庸才奧布斯克迪特能做到的,只有盡力向上掙扎。
「所以,希望你能幫我。」
「當然可以。不過,你現在得從架勢開始重新練起。」
「……我想也是。」
吉拉爾便開始教他劍術,一週五次。
時間是每天晚上巡視馬厩之後,在馬廄前面。馬厩周圍的空地完全沒人來訪,非常適合課外訓練。
儘管生活本來就繁忙,吉拉爾卻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悅。
「慈悲到了這一步跟瘋子也差不多了」。奧布斯克迪特頗為贊同這個評價,他沒有理由不把這份慈悲利用起來。
吉拉爾的腦子非常好用,也擅長教人,總是能明確地指出奧布斯克迪特憑藉本能和直覺揮劍時體現出的各種缺點和問題。
奧布斯克迪特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他天生過人的身體能力。他過度依賴這能力,反而難以適應長期以來鑽研出的正派劍術。
雖然學劍的過程的確像是「教四足野獸馬戲」,但吉拉爾充滿了耐心,毫不洩氣。
半年過去了,他在訓練戰中終於不再單方面挨打了。雖然以膂力粗暴獲勝也不是不可能,但奧布斯克迪特強迫自己不要這麼做。
士官學校中所需的,乃是對「正確的騎士劍術」的理解。
——十個月過去了。
四處飄散著春天的氣息,花壇裡的花兒也陸續綻放。
與這明朗的風景相反的,是士官學校裡像是如同緊繃弓弦一般的氣氛。
再過幾天,就到期末考了。
期末考不光只是出個成績就好,沒有達標的學生會直接留級。當然,一直留級下去最後的結果就是退學。倘若退學,管你是豪門子弟還是什麼,這輩子都別想邁進光輝騎士團的門檻了。
這殘酷的試煉自然也降臨在吉拉爾、同窗和奧布斯克迪特身上。
奧布斯克迪特用盡了一切手段,但文化課考得還是一塌糊塗。
彈道學等理科和數學科目還好些,但國際關係等死記硬背的科目尤其糟糕。
他拜託吉拉爾幫他算了算分數,會不會留級。
「……我覺得應該擦邊通過。嗯,沒問題!」
簡直徒增不安。
但只要還有希望,多煩惱都是浪費精力。期末考又不是只有文化課。
實踐考試裡最難的地方則是馬術。
多虧奧布斯克迪特當了一年的飼馬委員,十匹馬裡有八匹都對他敞開了心扉。
兩個例外中的第一匹自然是找到機會就朝他尥蹶子的阿魯布。算下來,他至少被踢了四十回,而且次次都是朝著腦袋,要不是因為他是奧布斯克迪特,恐怕早就沒命了。
另外一匹,則是尼可拉。
牠那穩重但神經質的性格過了一年也沒有絲毫進展。稍微碰到皮毛,牠就會直接竄走,因此只能完全拜託吉拉爾對付。
在奧布斯克迪特清理馬厩時,牠會畏縮地隔著小窗戶朝裡面望,但只要奧布斯克迪特一轉頭看回去,牠就沒影了。
他內心中覺得,尼可拉還是比以前更信任他一些了。如果真的討厭他的話,一定連看都不會看他。
但牠的警戒沒有放低半分,所以想騎上去還是指望不上。
考試時,奧布斯克迪特選擇了一匹天性從容的褐毛馬。
雖然表現遠比不上吉拉爾,但拿到的成績應該不比雲頂騎士出身的學生要差。
最後的考試則是劍術。
由於一堂課變成了自習,所以比其他學科多上了一節課,導致最後才考。
下課前,每個學生都分到了一張寫著號碼的紙條。
「抽到相同編號的人一組,在考試時對戰。下課之後確認好自己的對手是誰。」
奧布斯克迪特展開手裡的紙條,輕聲唸了出來。
「35號……」
他抬頭看著吉拉爾。後者搖了搖頭。不是他。
奧布斯克迪特環顧四周,看到了一對凝視著他的雙瞳。
紅髮男孩羅布瞪大了眼睛,一臉驚訝。
他手上的紙條上印著的正是35號。
劍術考試前夕。
和文化課考試不一樣,劍術考試在前夜惡補也沒什麼效果。
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像往常一樣在傍晚練劍,但雨點突然打在兩人的面孔上,他們便決定早早收攤。
吉拉爾的劍術已經遠遠超越學生的水準。奧布斯克迪特雖然離吉拉爾差得還遠,但至少達到了不可能在考試中落第的程度。
十個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似乎足以讓四足步行的野獸也學出一副人樣。
吉拉爾也許是鬆了一口氣,和奧布斯克迪特並肩而行時,突然說起來。
「我在考慮申請第二騎士團。」
「……這麼早就。」
二年級之後,就會以實踐去騎士團培訓,算是提前入團。在那之後就是畢業考試,然後就是見習騎士的階段,結束之後才會決定派遣到哪裡。
在一年級這時就開始思考派遣,簡直早到有些好笑。
「不過,第二騎士團……?為什麼?」
參與第二騎士團象徵在地表工作。吉拉爾的出身是王冠齒輪,家裡也歷代都是雲頂騎士。
雖然表面上不能說天上和地表有什麼優劣之分,但雲頂騎士還是光輝騎士團的招牌。
「我喜歡地表。」
吉拉爾真摯地笑了起來。
出生在地表的奧布斯克迪特不禁低沉地「哈?」了一聲。
這傢伙在說什麼啊。
「我家在利浦莫有座別莊,那裡的海漂亮極了……對啊奧布斯克迪特,下次放假來我家玩吧?」
「不用了。」
他想都沒多想就拒絕了,但吉拉爾似乎也沒太在意,只是聳了聳肩:「行?」
「我覺得住在天上的人都應該去看看地表的樣子,簡直是洗滌靈魂的美景。」
「……哦。」
在山裡長大的奧布斯克迪特,只在各種媒體上見過大海。在他的理解中,大海就是很大的一片水。僅此而已。
無論是高山還是大海,歸根結底都是人類無法對抗的「大自然」,很難理解吉拉爾為何會覺得那是美麗的景象。
到頭來,這是個從未有過房子差點被暴風雨吹倒,或差點死於山體滑坡的天之驕子的囈語。
雖然這麼想,但豪門出身的吉拉爾也不是第一次這麼缺心眼了,他便沒多說。
「你呢?雲頂騎士?」
「隨便。」
「為什麼?」
「當上光輝騎士團的騎士,無論派遣到哪裡都不愁吃穿吧。怎麼都比在山裡打獵魔獸要過得好。」
「你還真沒夢想。」
吉拉爾又輕輕聳了聳肩。
「你要是沒想法的話,第二騎士團不也挺好的?離你的故鄉也近。」
「……是。」
這兩年的繁忙之中,他一次都沒回過家鄉。不知道母親的墓碑如何了。
如果派遣到第二騎士團,去掃墓應該也容易不少。
「但有個問題。」
「嗯?」
「團長的位置只有一個。」
吉拉爾「噗」一聲噴了出來,隨即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喘著粗氣擠出聲音。
「是,沒錯!這可是個大問題!」
「……」
奧布斯克迪特一反常態地開起玩笑來,大概也是因為考試馬上就結束了,心態很好吧。文化課和馬術都考完了,對他來說和已經結束了沒有兩樣。
兩人合上了西宿舍的大門,把越下越大的雨隔在了外面。
無論劍術考試準備得多充分,要是身子搞壞了就麻煩了。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匆忙洗漱收拾之後鑽進了被子裡。
外風雨大作,床頭的窗戶噶嗒噶嗒地作響。奧布斯克迪特閉著眼睛,想著或許是一場暴風雨。
這樣的話,劍術考試大概會改在室內吧。即使如此,屋內的穿著他也提前準備好了,沒有任何問題。
吉拉爾對噪音比奧布斯克迪特更敏感,他似乎因為風雨而無法入睡,時不時能聽到他在床上翻來覆去。
久經沙場的騎士多爾達德反覆說過:「好好吃飯睡覺,也是騎士的實力之一。」
如果吉拉爾睡不好,沒能發揮好實力,大概也算是實力的問題吧。
奧布斯克迪特放下思緒,沉沉睡去。
他大概睡了三個多小時,突然猛地醒來。
那是種本能,就像食草動物感覺到危險迫在眉睫時會從睡夢中跳起來一樣。
雖然無法直接判斷出理由,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奧布斯克迪特從床上坐起身來,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
房間熄了燈,吉拉爾安然入睡,時鐘的秒針滴答滴答地走著,外面的風雨比入睡時更加猛烈——
他豎起耳朵,緩緩抬起頭來。
狂風暴雨聲中,夾雜著動物的聲音。
是馬。恐怕是馬厩。
在暴風雨裡,馬匹嘶鳴不算是少見的事情,但傳入他耳中的聲音不同於他之前聽過的任何馬匹。
意識到這一點後,奧布斯克迪特匆匆下床,披上了斗篷。
「吉拉爾。」
他叫道。吉拉爾似乎睡得很沉,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奧布斯克迪特搖了搖頭,離開了房間。
本應漆黑無人的馬厩裡,點起了一盞小燈。
在小燈之下,幾個黑影蠢蠢欲動。
「這樣他們就得揹鍋了。順利的話應該能直接退學。」
是紅頭髮的少年羅布。
他的右手握著一個墨綠的瓶子。不是飲料瓶,也不是酒瓶——
是食用油的瓶子。
羅布拔出軟木塞,從門口向馬廄後面倒起油來。
剩下還有四個人影。
有兩個手裡握著劍在門口守著,還有兩個在外面放哨。
其中一人整透過馬厩的小窗戶朝外面看,突然嗅了嗅鼻子,或許是油的氣味太濃烈了。
他皺起眉頭,回頭看了看羅布。
「那、那個……我說我們……」
「幹嘛?你好好放你的哨!」
羅布提起了油瓶,惱怒得滿臉通紅,用手像是小刀一樣指向那人。
「怎麼,你不記得了?他那張臉,跟怪物一樣的那副樣子。」
「記、記得……」
「那我明天被他殺了你就高興了?」
「我沒這麼說啊。」
「你覺得你碰上吉拉爾,就不會留級了?你一招都打不到他身上。還天上騎士家係出身呢,你打算跟家裡怎麼找藉口?」
「……」
「明白了就閉上嘴好好放哨!」
少年聽到訓斥,嘴唇發白,回到了他的哨崗上,透過窗戶環顧四周。
馬厩裡的馬有一半睡著了,但另一半還醒著,正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場騷亂。馬匹也都在馬術課上和羅布等人混熟了,對他們沒什麼警惕。
除了兩匹馬外。
最靠裡的阿魯布在少年們走進馬廄之後就氣勢洶洶地發出威嚇的聲音,對面的尼古拉則像是感到恐懼一樣尖銳地嘶鳴著。那是像將絲絹撕成細條一樣的、淒厲的嘶鳴聲。
「喂,想辦法讓牠閉嘴啊!」
羅布氣呼呼地命令道。
「你說閉嘴,我怎麼知道……喂,你閉嘴啊。」
一位少年朝著尼古拉舉起拳頭,阿魯布便像是瘋了一樣地狂叫了起來。
「這群混帳,看我不燒死牠們……」
羅布喃喃自語著,在尼古拉牠們那裡多潑了些油。
風雨越來越大,似乎想要掩蓋這起騷動。
燈籠的光線有些許漏到了窗外,但在暗色的厚重雨幕之中,沒有人注意得到。
至少少年們是這麼覺得的。
「……」
奧布斯克迪特靠在馬廄外牆上,聽著裡面的聲音。
從這兩個人毫不提防的對話中,大概明白了狀況。
一邊是羅布,另一邊不知道是誰。剩下三個人也不知道是誰。
從聲音可以想起長相。但自從劍術課那起事件後,奧布斯克迪特不再花精力去記住老師以外的人名。
他們的計劃非常簡單:在馬厩縱火,然後讓奧布斯克迪特和吉拉爾揹黑鍋。
的確,在夜間巡視也是奧布斯克迪特他們的工作,在這個事件帶出問題,明天恐怕沒法好好考試了。
還真會動腦筋啊。
奧布斯克迪特沿著外牆移動,接近了放哨的少年瞧著外面的那扇小窗。
他放輕腳步聲,掩蓋住呼吸聲。
奧布斯克迪特的身高已經接近180公分,加上壯實的身材,在光天化日之下比其他人更顯眼。沒有比他更不適合潛行的身材了。但即使如此,他知道那些少年不可能會發現他。
夜幕是奧布斯克迪特最好的同伴。
「……嗯?」
放哨的少年透過窗戶半露在外面,在掠過的黑影前輕輕叫了一聲。
還來不及叫嚷,他便被悄無聲息地拖到了外面。
啪噠一聲。什麼東西落在地上。那聲音在這暴風雨中太微弱了。
「——我這邊完事了!」
灑完了油瓶的羅布朝著窗戶看去。那裡誰都不在。
「哈?」
他沒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呆站在原地。
「那傢伙人呢?」
「不知道……」
就在這時,懸掛在門口的燈籠熄滅了,馬厩裡變得漆黑一片。
「發生了什麼事?」
「快點起來啊。」
「等等!」
「趕快啊!」
「……喂,怎麼了啊!」
一個。
兩個。
三個。
人的動靜一個又一個地消失了。
羅布正覺得奇怪,摸黑走到了入口旁邊,把手放在燈籠上。
燈亮了。
奧布斯克迪特站在馬廄正中間。
「——!」
羅布通紅的臉上血色一瞬間完全消失了。
「大、大家……」
他環顧四周,準備呼救,卻發現剩下三個人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昏過去了。
奧布斯克迪特一聲不吭地朝羅布走來。
「嗚、嗚嗚……」
羅布口中傳來像是得病了的魔獸一樣的聲音,拔出了收在腰間的劍。他握著劍柄的手不自覺地抽搐了起來,連舉都舉不動了。
不是因為緊張,也不是因為過於激動。
他的牙齒喀嚓咔嚓地打顫,五官在恐懼中痙攣起來。
奧布斯克迪特的瞳孔中沒有溫度,只是看著羅布,就像看著一件平平無奇的物體。
視線相合。
「咿……」
羅布哀鳴了一聲,隨即化作了扯斷絲帛一樣的慘叫聲。
「啊啊啊——!」
他揮舞著劍朝奧布斯克迪特猛衝而來。
「……住手。」
羅布對奧布斯克迪特的制止充耳不聞。
他朝奧布斯克迪特腦袋忘我地胡亂刺去。
「怪物,怪物,你這怪物!」
「你憑什麼在我們士官學校呆著!」
「就你那雙邪惡的魔獸眼睛!」
奧布斯克迪特默默迴避著他的攻擊,聽著他的咒罵,一句都沒有回應。
「不許你玷污我們的正義!」
羅布響亮地哭喊道,朝前大大邁出了一步。
在這狹窄的馬厩之中,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避開這一擊——但暈蠢的羅布踩在自己灑下的一灘油裡。
「啊啊!」
羅布收不住勢頭,朝著前方滑去。奧布斯克迪特輕鬆避開,放任他撞在出入口側邊的牆上。
砰的一聲,沉重的肉體撞在牆上的聲音,緊接著則是——
「呀啊啊啊——!」
尖銳無比,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慘叫聲迴盪在馬廄裡。
「——!」
奧布斯克迪特一驚,匆忙回過頭來。
像是被投出去的青蛙一樣撞在牆上的羅布,右肘和側腹部各有一條鐵棒穿過身子戳出。
是那幾根到頭來也沒有修理的生鏽釘子。
「……喂!」
奧布斯克迪特也沒想到竟然會發展到這一步。
他感到一股焦躁,躲開腳下的油朝著羅布走去。
奧布斯克迪特伸出手來準備扶住羅布,但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臉上全是鼻涕和眼淚。
「別、別過來!怪物!」
那副可怕的樣相,連奧布斯克迪特都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嗚、嗚……咕……」
羅布把自己從鐵釘上移開,鮮血從他的傷口中汩汩流出。
他背朝著奧布斯克迪特,垂著胳膊,踉踉蹌地走進了瓢潑大雨中的夜幕之下。
隱約還能聽到「救命……救命……」的抽泣聲。
最後,那聲音也消失了。是喊破了嗓子,還是失去了知覺?
奧布斯克迪特呆站在原地,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救、救救我……來人啊……!」
腦海中浮現出了家鄉那位獵人的呼救聲。
那充滿了恐懼的雙眼,和絕不會向他伸出的手。
他低沉地自言自語:
「……沒辦法在這裡待下去了啊。」
羅布那副樣子,明天肯定沒辦法參加考試了。就算身體能恢復,他還能不能揮劍都是個問題。
羅布被奧布斯克迪特的恐懼徹底侵蝕了。
「……呵。」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聲。
他以為,只要自己能變強,就不用依靠吉拉爾了。
他以為,只要自己能變強,就能不取對手性命地制服他了。
這就是自以為是的下場。
什麼第二騎士團啊。什麼團長啊。
無論如何苦練劍術,到頭來,還和過去一樣弱小。
一陣馬嘶聲傳來,奧布斯克迪特抬起了頭。沉睡中的馬匹被一連串的騷動驚醒,開始喧鬧起來。
在這嘈雜之中,只有一匹馬默默地看著奧布斯克迪特。
尼古拉滿是淚水的雙眼中,映著奧布斯克迪特的身姿。
「……來晚了,對不起。」
熟睡中的奧布斯克迪特注意到馬廄有變,是因為聽到了從未聽到的嘶鳴聲——尼古拉的嘶鳴聲。
睿智的尼古拉是透過嘶鳴聲求救。
「你是在叫我來吧。」
奧布斯克迪特輕輕朝著尼古拉伸出手來。尼古拉卻沒有再逃走。
奧布斯克迪特輕輕閉上眼睛,往事像廉價的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閃過。
在進入士官學校之前的一年,地獄一樣的文化課補修。開學後,眾人拋向他的充滿霸凌和恐懼的視線。與在森林中安靜生活的蒙昧歲月相比,這些日子帶給他的痛苦簡直無法想像。
但這些努力和痛苦,原來都是徒勞嗎?
空洞的問題混雜的血腥味,從他胃部浮現出來。
但奧布斯克迪特搖了搖頭。
「這獎勵對我來說足夠了。」
他用手掌感受尼古拉柔軟的鼻翼,喃喃自語道。
奧布斯克迪特走出馬房,在傾盆大雨下的道路上走著,思考了起來。
接下來怎麼辦?
他已經十五歲了,比母親剛過世時對世界的認識也多了不少。
動腦筋的勞動他還是配不上,但當個工人應該夠格。或許他根本不適合在有上下層的組織工作。大概還是去做個單打獨鬥的獵人最好——
他一邊思考,一邊朝外門走去,但突然注意到訓練場一側的花壇中有個人影。
深更半夜,加上狂風暴雨。怎麼想都不是什麼正經人。
不過考慮到自己這一去就不回了,直接視而不見也沒問題。但既然發現了,就也難以無視。
「……你在幹什麼?」
花壇裡的花朵鮮豔奪目,在夜色中都顯得生氣勃勃。
蹲在其中的,是個穿著黑色盔甲的精靈男人。他的皮膚顏色本來就不淺,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看不出輪廓。
「——……」
那人慢慢地把被雨水浸濕的臉轉向奧布斯克迪特,露出了一對黃色的眼睛。
那張臉出乎意料地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