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陷入一片模糊,世界劇烈地抖動。
羅洛瓦緊緊抓住尼古拉的身子,雙手幾乎要失去知覺,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鬆開手。
他想辦法把腳趾放在馬蹬上,恢復了姿勢。
奔騰的尼可拉劈開雨霧,甩開的水在身後拖成了一條白色的帶子。
或許尼古拉感覺到羅洛瓦的姿態穩定了下來,一擺鬃毛,身上的盔甲上閃耀出了空靈的藍色光芒。
尼古拉乃是自古以來傳統的騎士之友,王冠聖域的戰馬。牠身上的暗色武具上也有神聖科學和魔法的力量,能讓牠飛上天空。
尼可拉用力蹬地起跳,身體軟軟地離開地面,朝著天空奔跑起來。
與牠並駕齊驅的阿魯布身上的盔甲也一定是吉拉爾曾經裝備給牠的。牠就像一匹純白的天馬一樣飛馳,轉瞬之間便越跑越快。
憑藉著這個勢頭,應該能從泰格莉亞手中逃走——
羅洛瓦幾乎感到了一股希望。
一陣異常的扭曲感。
幾乎像是身體變成了什麼柔軟的果凍狀物質一樣的奇怪感受。
從大腦頂端到腳趾尖的失真感覺讓耳膜彷彿聽到了警鐘的聲音。
「是『因果之泡』!」
耳中傳來拉迪莉娜的高喊聲。
「那怎麼辦……!」
羅洛瓦不是魔法師,也不是特別的騎士,沒有辦法糾正扭曲的時空。
這樣下去,他只會被捲進「因果之泡」,被傳送到不知道哪裡去。
如果是像從聖律詩院的鯨魚上落下來那樣,落在沿岸地區的話還好,但要是落在廣袤的龍境海正中央——當真是沒命了。
他究竟應該繼續讓尼可拉疾馳下去,闖進時空異常,還是該試著制止牠?
就在他陷入迷茫的一瞬間,一把低沉的聲音從扭曲的時空另一端傳入他的耳中。
「好想 變得
幸福 啊」
起初,這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時空異常造成的噪音,而不是人的聲音。然而,過了一陣後,他意識到並非如此。
人們發出的聲音,即使是咿咿呀呀的,也會帶有某種情感,但這聲音中沒有任何可以像是情感的東西,因此,即使這一連串的聲音雖然內容是話語,聽起來也像是偶然發出的「噪音」。
羅洛瓦伸長脖子想找到聲音的來源,但周圍的視野像是透過一層油膜下的水面一樣千變萬化,根本無法捕捉到聲音的主人。
一把又一把聲音像水泡湧起一般響起。
「不痛苦的 什麼地方」
「變 幸福」
「幸福 是 什麼 ?」
聲音中滿是陶然醉意,但輪廓模糊而朦朧。
幾乎能感受到聲音的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沒有痛苦的地方。
雖然希望渺茫,而且也沒有意志和能力去實現——
在這無形和泥濘的黑暗中,一個甜美的字落了下來。
在這一切都模糊不清的世界裡,只有那聲音像洞窟中的滴水聲一樣清晰。
——真可憐。
包裹著仁慈外殼的話語激起了微小的漣漪,給無數曖昧的慾望披上了一層柔軟的薄皮。
「想吃飽肚子」
「想住在溫暖的地方」
「想不用再害怕了」
「想有個溫暖的家庭」
「想要被抱住」
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波紋匯聚成了一股大浪。
扭曲的時空之中,各種支離破碎的願望交替閃現。
搶走一塊麵包,踩著摔倒在地的老人逃跑的小孩。
被瘦弱的男人用劍趕出原本居住的溫暖土地的家庭。
臉上掛著妖豔的微笑,在別人的酒杯裡下藥的貴婦。
人們隨心所欲地伸手向天,無數黑色的影子混雜在一起,形成一個泥潭,不再分得清誰是誰。
一個身影從遙遠的高處俯瞰這骯髒的長鏡。他受下面這個醜陋世界的追捧,他的身軀卻潔白無瑕,沒有一點污漬。
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羅洛瓦悄悄吞下一口口水。
那男人張口低語,就連顫抖的吸氣聲也是交響樂的一部分。
「讚美你們的慾望吧。」
「——混沌。」
面前的悲慘場景和混沌的身姿是如此格格不入,讓人難以接受正在發生的一切。
羅洛瓦認識的混沌是個開朗、愛插科打諢的人,而且總有點讓人放不下心來。
但他為什麼會……
一把聲音從時空的另一端傳來,喚醒了在疑惑中愣住的羅洛瓦。
「笨蛋!快跑!快,快啊!」
大惡人少女的叫罵聲像一盆冷水一樣讓羅洛瓦清醒了過來。
「——!」
羅洛瓦回過神來,重新抓住韁繩,踢了踢馬蹬。
尼可拉的馬蹄碾碎泥腳下黏稠的淤泥,讓它們破碎,融化在時空異常之中。
破碎的淤泥在消融前發出了低語。
——這可真不好,楓葉少女。我真不該小瞧你。
——你雖然弱小,但真是非常勇敢。
——那麼,該怎麼辦呢……
「——這邊!」
時空的外殼像是被楓葉的尖叫撼動一樣,像玻璃一樣裂開四散。
片刻後,眼前的世界突然放晴,羅洛瓦站在昏暗的道路盡頭。剛剛所在的籠罩在濃霧中的山區消失無蹤。
轉頭看向身旁,拉迪莉娜和莫莫克仍騎在阿魯布上。所幸他們在扭曲時空中沒有走散。
「整理一下。」
拉迪莉娜盡力冷靜下來,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唸道。
「首先,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長泰格莉婭出於什麼目的襲擊了羅洛瓦。你做了什麼嗎?」
「沒有。沒有啊!……怎麼感覺見到的每個人都想要我的命……」
羅洛瓦喃喃自語,拉迪莉娜則聳了聳肩。
「算你倒楣。節哀順變咯。」
「你也是其中一人啊?!」
他還沒忘記自己睡了三千年醒來,還是被面前這人用鏟子挖出來的。
「也是。總之節哀順變了。」
拉迪莉娜似乎毫不在意。
羅洛瓦雖然說是這麼說,但其實也沒有責備她的意思,便也沒有接著說下去。
「那理由就先跳過了。接下來我們捲進了『因果之泡』,這個我能理解。再然後——在扭曲時空之中,我看到了那傢伙。你也看到了吧。」
「嗯……」
羅洛瓦把手指放在嘴旁,陷入了沉思。
那腦海中回想起的是遙遠的過去──三千年前,在他陷入沉睡前的時間。
巨大、未知的黑影襲擊了羅洛瓦他們,那時聽到的那個恐怖的聲音,讓他感覺自己被吸進了深淵。
沒有任何邏輯聯繫,只是憑直覺找到了答案。
「三千年前襲擊了我們的,大概是混沌。」
「為什麼?」
剛說完,拉迪莉娜便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問題。
「沒必要問。想利用世界樹的植培種,還需要愁方法不成。能確定的,是他肯定沒安好心。」
拉迪莉娜摸了摸她隨身攜帶的劍柄,火紅色的玉飾和流蘇凜然作響。
「另外,你聽到了吧?雖然具體情況完全不清楚,但有一件事很明顯:楓葉在他的手底下遭到了傷害。」
「但她還是幫了我們……」
「絕對要把她救出來。找到混沌的話,也要把他收拾一番。」
拉迪莉娜把拳頭放在胸前,砰砰拍了兩下。
「噗咿!」
莫莫克在空中高叫了一聲,表示同意。
救出楓葉,收拾混沌。
眼下的新目標決定後,拉迪莉娜仔細地觀察起周圍的環境。
接下來需要把握的,是被「因果之泡」送來的這裡,究竟是何時何處。
他們身處一片寂靜、黑暗、惡夢般的荒野。
抬頭仰望,可以看到厚厚的雲層後面有一點陽光,雖然肯定是在日落之前,但空氣中瀰漫著有毒的瘴氣,光線暗得令人難受。
瞇眼仔細望去,眼窩裡只剩下一片駭人的紫色,讓人頭暈目眩。
拉迪莉娜輕輕點了點頭。
「這瘴氣,我們不在王冠聖域了。這裡是暗邦。」
「這裡就是暗邦……」
雖然聽過這個國家,但畢竟在沉睡三千年甦醒後還沒有真的造訪過。
這個曾叫作暗域的國度,是被魔族統治的魔法國家。
與在無神紀失去國力的王冠聖域不同,與龍族帝國建立合作關係的暗邦繁榮昌盛。
來自祖大陸的羅洛瓦聽到「繁榮」這個詞,聯想到的是燦爛的陽光和茁壯成長的樹木。
龍族帝國出身的拉迪莉娜和莫莫克聯想到的,想必是訓練有素的軍隊。
但暗邦不同於兩人的想像。
只有魔法和魔力帶來的力量才有價值,想要什麼就憑實力強奪,要麼就被洗劫一空。
無法無天的強者強取豪奪,弱者群起而攻之,以下剋上——這個重複了三千年的循環,才是暗邦的「繁榮」的真面目。
這意味著,即使在此時此刻,他們也可能成為「弱肉強食」的受害者。
咿嘻……
咿嘻,咿嘻嘻……
連風吹過的聲音都顯得陰森恐怖,像是骸骨在嘲笑他們,害得羅洛瓦輕輕驚呼了一聲。
「咿!」
「笨蛋,你這樣示弱簡直就是在求著被襲擊啊!」
「嗯,你說得對。」
首先要讓勢頭強大起來。
羅洛瓦坐在尼可拉的馬鞍上正了正身子,但後者突然搖了搖,差點害得羅洛瓦摔下去。
「哇!怎、怎麼了……?」
尼可拉的搖動,是因為牠調轉了前進的方向。
從一直沿著的,看不到目的地的道路,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小路。這條小路非常狹窄,藏在瘋長的蒺藜和杜鵑花叢之中,就連視力很好的羅洛瓦也沒有注意到。
羅洛瓦向前傾了傾,朝尼可拉發問。
「這邊有什麼嗎?」
當然,他們沒法直接對話,但尼古拉若有所思的雙眼清楚地表達了牠的意思:「在這邊。」
既然牠這麼說了,就一定有道理。
只跟著尼可拉的阿魯布也和拉迪莉娜一起走入了小路。
「行,那我們就去這邊。」
拉迪莉娜點了點頭。
這兩匹都曾是騎士團長的戰馬,都異常機靈,腳步穩健。他們相識的時間並不長,彼此的信任卻非常牢固。
繼續前行,穿過茂密的樹林中的小徑,一座石頭堡壘最終出現在眼前。
從遠處看雖然雄偉壯觀,但走近後才發現,牆壁早已腐朽,彷彿經歷了幾千年的滄桑。
「要去那裡嗎?」
羅洛瓦問。尼古拉則抖了抖身子叫了一聲表示贊同。
城牆邊上有一條狹窄的輔路,門是用橡木和鐵製成的。
尼古拉走到門前,儘管沒有風,門卻自己打開了,彷彿是在歡迎眾人的到來。
——吱呀……
門打開的聲音如同沉重而絕望的鬼魂,在寒冷的空氣中迴盪。
「……有人在看我們?」
拉迪莉娜把銳利的視線轉向城牆上,卻沒有發現任何人。
「自動門……的可能性不高啊。」
「很好,那我們就上門造訪看看。」
拉迪莉娜像猛獸一樣舔了舔發乾的下嘴唇。
過了城牆,輔路盡頭是一條精心鋪設的鵝卵石小巷,曲折蜿蜒。
道路兩旁一排排房屋矗立著,都裝有供馬車通行的大木門,但仍不見人影,只有玻璃窗發出嘎嘎的響聲。
屋簷上的鑄鐵招牌寫著牠們是什麼:麵包店、酒家……但店內佈滿灰塵的店內都冷冷清清。
「有人嗎——!」
象徵性地喊了一聲,果真沒人回應。
他們沿著主街的緩坡繼續前行,來到一個露天廣場。
這裡應該便是這區域的中心了吧。
正朝著的方向聳立著一座大教堂,富麗堂皇得令人瞠目結舌。
尖頂高聳入雲,彩繪玻璃窗閃閃發光。但最吸引人注意力的,莫過佈滿牆壁的雕刻作品。
雙手抱頭,一臉痛苦俯著身的人類男性。
仰望著蒼穹,一臉恍惚的精靈女性。
踐踏在地上爬行的某人的老人。
儘管沒人看他,但還是面對人群,像個英雄一樣昂頭挺胸的戰鬥機器人。
朝空無一物的虛空,高叫著的高等獸女人。
紫羅蘭色的紅色瘴氣閃爍不定,其光芒讓雕塑的表情栩栩如生。成百上千雙眼睛注視著羅洛瓦——
這些雕像如此逼真,讓羅洛瓦一時間懷疑它們是不是都被變成了石頭裝飾在這裡的活人,嚇得他一動也不敢動。
拉迪莉娜則瞥了一眼雕塑,就踩了踩阿魯布的馬鐙,朝著教堂巨大的正門前行。
「要有人的話,便是在這裡吧。」
她繼續策馬前行,快走到大門前時,一個黑影突然從拉迪莉娜面前跳了出來。
「!」
拉迪莉娜慌忙拉住韁繩,制止阿魯布。
黑影輕快地躲開馬蹄,然後一下蹦了起來。
它這麼一跳起來,大門兩側搖晃的燭台突然便點亮了,照亮了它們的真實身份。
「啦啦啦——♪」
「咚咚咚♪」
「啦啦啦——♪」
「咚咚咚♪」
眾妖魔唱著歌,揮著手,頭上披著碎布拼接成的斗篷走了出來。
本應是眼睛和鼻子地方只有個空洞,所以看不到其面部,但它們目光炯炯有神,嘴巴寬大而狹長,又顯得表情非常豐富。
小角上綁著的洋紅色花朵蓬鬆飛舞,轉眼間就把羅洛瓦他們團團圍住。
「怎麼了怎麼了?!」
他困惑地四處張望,但小妖們只顧四處蹦跳。
「咱們♪」
「咱們♪」
「咱們♪」
「啦啦啦,咚咚咚♪」
「一、二——」
「歡迎大家來玩♪」
「哇──!!」小妖們大聲歡呼,幾乎要轟碎眾人的耳膜。
啦啦啦咚咚咚們雙手揮舞著大個子的刀叉,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
「這裡是幸福的常暗村!」
「所有人都幸福又快樂的常暗村!」
「幸福跟快樂不是一個意思嗎?」
拉迪莉娜放低聲音說。
「幸福常暗村歡迎大家來玩!」
彷彿是聽到了他們的喊聲一樣,巨大的前門「砰」的一聲打開了。
瘴氣像乾冰煙霧一樣從門後面流出,從頭頂籠罩住羅洛瓦他們。
「哇、呸!」
瘴氣是含有肉眼可見度魔力的空氣。雖然濃稠的瘴氣本身不會立即造成危害,但它會帶來一種侵襲胸腔的奇特感覺。
羅洛瓦用手扇開瘴氣,聽到空靈的弦樂聲從稍遠的地方傳來。旋律由低沉開始,很快轉為快節奏,隨後華麗的歌聲從中響起。
「歡迎各位貴賓!」
一陣風吹散了紫羅蘭色的瘴氣,視野迅速開闊起來。
身穿羽衣的少女從霧中現身,裙擺上綴滿花飾和絲帶,十分漂亮。
她從手中的籃子裡拿出粉紅色的花朵,像紙雪一樣灑向羅洛瓦、拉迪莉娜、莫莫克、尼古拉和阿魯布,依次為他們戴上花環。
還親了親羅洛瓦的臉頰。
「哎、哈?!」
羅洛瓦正陷入慌忙,手卻被那少女一把牽住。
「這邊這邊!」
「哎哎哎……!」
他們被拉著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最後被招進了大教堂裡面。
能看出,這裡曾經也是敬神的地方。
高高的天花板非常廣闊,上面佈滿了神話故事中的場景,但似乎年代久遠,燭台的煙灰將其熏得發黑,難以辨認細節。
儘管如此,在煙塵污漬的背後,仍能看到逝去時代的美麗,鮮豔的洋紅色時隱時現。
在筆直的中殿盡頭,主祭壇之後,雕刻著一尊巨大的壁像。
一個戴著柔軟面紗的女人——也許是位女神?
她的面紗很厚,眼睛若隱若現,嘴角處深深的陰影應當是一抹微笑。兩隻手臂舒緩地張開,彷彿抱著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只有地上腳趾的洋紅色非常鮮豔。
「請坐,請坐!」
在啦啦啦咚咚咚們和其他人的攙扶下,羅洛瓦和拉迪莉娜穿過中殿,半強迫地落座在主祭壇前的餐桌旁。
那餐桌非常大,可以輕鬆容納二十餘人,但上面佈滿了薄薄的灰塵,似乎很久沒有使用過了,甚至還有隻黑色的壁虎爬過。
少女麻利地鋪上了一塊白色桌布,並在上面撒上鮮花,蓋住了骯髒的桌子。空氣中瀰漫著濃鬱的香味。
「我是這裡的服務員,我叫蹦蹦跳跳!來來,這是餐巾!」
不一會兒,蹦蹦跳跳就在羅洛瓦、拉迪莉娜、莫莫克以及等在不遠處的尼古拉和阿魯布的脖子上綁上了餐巾。
銀質刀叉擺放整齊,接下來端上桌的則是放在玻璃圓蓋下的水果派。
那水果派直徑幾乎有四十多厘米,羅洛瓦不禁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到端上它的是位穿著黑色廚師服的女性。
她微笑的嘴唇染上了洋粉色。
「我是這裡的主廚謝菲,這頓晚餐是我親自下廚。」
「多、多謝了……」
謝菲一個接一個地擺放玻璃圓蓋,佈置餐桌,但羅洛瓦很快就注意到不對的地方。
照理說晚餐應該有前菜、主菜、甜點等等,但桌上放的每個盤子裡盡是快要溢出來的水果派。
餡餅皮間搖晃著的洋紅色果凍鮮豔得幾乎讓人覺得有些害怕。
自然界中的一些動植物會把自己染成極端的顏色,以此告訴人們它們是危險的、有毒的,不要吃牠們——幾乎是同等的鮮豔。
「來,別客氣,請用吧。」
滿懷期待的謝菲向他們眨了眨眼睛。
「啊、哈哈……看起來真是好吃啊。」
羅洛瓦鼓勵自己拿起了刀叉,但完全沒有勇氣品嚐,只能含糊地比了比樣子。
於是,弦樂器的聲音變得更加強烈和華麗,用盡全力烘托出好客的氣氛。
羅洛瓦朝樂器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離他有段距離的側廊裡坐著一個男人,正在彈奏弦樂器。他身披長斗篷,注意到羅洛瓦的目光後,輕輕鞠了一躬。
這時,啦啦啦咚咚咚們便紛紛朝哪裡跑去,上躥下跳,好像在乞求幫助。
「穆吉!穆吉♪」
「讓啦啦啦咚咚咚一起唱嘛♪」
「讓啦啦啦咚咚咚一起跳嘛♪」
被叫作穆吉的音樂家點了點頭,停下了手裡的琴弓。
啦啦啦咚咚咚又「哇——!」地歡呼了起來,站在羅洛瓦他們的左右兩側和正面,紛紛舉起手來。
「熱烈歡迎各位貴賓來這裡玩!」
「我們真超開心的♪」
「我們可以唱歌哦♪」
「我們還能跳舞哦♪」
穆吉頓了頓腳示意,高高舉起了琴弓。
無數的啦啦啦咚咚咚上躥下跳,隨著節奏歡快的旋律唱了起來:
睡吧 睡吧
快睡吧 小朋友們
這裡是個幸福快樂的常暗村
開心愉快 幸福常暗村
來一起玩吧 幸福常暗村
不來當然也沒關係
但我們什麼都會做哦
睡吧 睡吧
快睡吧 小朋友們
這裡是千年的睡夢中
快樂的 快樂的 睡夢中
手握起手來 一起跳舞吧
讚美的歌謠 一起唱吧
睡吧 睡吧
快睡吧
小朋友們
啦啦啦
第一首歌剛唱完,第二首眼見著就要開始。羅洛瓦把腦袋靠近身邊的啦啦啦咚咚咚,悄悄問:
「為什麼要這麼歡迎我們啊?」
「聽我說聽我說!」
啦啦啦咚咚咚咚聽到問題,似乎非常開心,積極地回答起來。
「告訴你哦,是為了讓你們做活祭呢。吃了這個派,一下就渾身酥軟,然後就可以當活祭了呢!」
羅洛瓦輕輕地瞇起了眼睛,繼續問:
「活祭?為了什麼?」
周圍的啦啦啦咚咚咚注意到羅洛瓦在問話,紛紛湊近他,你一句我一句地回答起來。
「為了偉大古瑪!」
「偉大古瑪一直在沉眠,已經睡了三千年了呢!」
「書被拿走之後,就一直在沉眠呢!」
「所以我們要帶來活祭,讓偉大古瑪甦醒過來呢!」
它們興高采烈地說,好像拿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一樣,開始積極地把水果派往羅洛瓦嘴裡塞。
「所以啦,來!請吃吧!」
「不對,呸!不,我才不吃呢。」
羅洛瓦用手指擦去了沾在嘴唇上的,甜得異常的果醬。
差點真的被它們塞到嘴裡了。
「哎?為什麼?為什麼?!」
「很好吃哦!」
「這可是謝菲親自做的哦!」
啦啦啦咚咚咚們似乎發自內心地感到不可思議。
羅洛瓦禮貌地回答:
「因為吃了會變成活祭啊。」
「沒錯哦!」
「所以我不吃啊。我又不想變成活祭。」
「……?」
蹦蹦跳跳和謝菲也圍在他身旁聽著,幾乎能看到他們所有人頭上紛紛冒出問號的樣子。
有的向右歪頭,有的向左歪頭。
最終,問號變成了感嘆號。
「原來活祭是不能說出去的啊!」
「嗚啊!!」
「哇——!」
簡直是天翻地覆。
蹦蹦跳跳把花籃一把丟上了天,謝菲把水果派越切越小,啦啦啦咚咚咚們則毫無章法地四散奔逃。
「怎麼辦,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
陷入慌亂的啦啦啦咚咚咚們有的跌倒,有的撞在一起,有的哇的哭出聲來,跑了幾步,又哭了起來。
羅洛瓦有點畏縮地緩緩舉起手來,不知所措。
「對、對不起……?」
「你道歉什麼啊!」
拉迪莉娜尖銳地斥責道。
「說是這麼說……」
但看到又弱小又年幼的啦啦啦咚咚咚們哇哇大哭的樣子,讓羅洛瓦感覺他好像做錯了什麼。
然而拉迪莉娜比他無情得多。
「說到頭來,給你吃沒見過東西的傢伙,無論是可愛還是漂亮都沒安好心啊。」
「你、你說得對……」
羅洛瓦縮起身來。
看來拉迪莉娜還是汲取了莫達利翁那次的教訓。
拉迪莉娜一把抓起了一隻從她身旁跑過的啦啦啦咚咚咚的腦袋,一轉手腕,讓它面朝自己。
「你們在這之前是怎麼做的?憑這種把戲,多傻的人也不會上當吧。」
啦啦啦咚咚咚的眼淚大顆地往外流。
「獻祭大人一直會告訴我們怎麼做……」
「獻祭大人?那是誰?」
「村長!」
「獻祭酒杯大人!」
「有四個玻璃珠,又厲害,又帥呢!」
「獻祭大人告訴我們該怎麼做,大家一起做活祭呢!」
羅洛瓦幾乎感覺有點佩服。
「原來真的曾經有人成了活祭啊……」
套用他腦中那套基元式的價值觀,活祭當然是無以原諒的惡行,但這裡是弱肉強食的國家暗邦,羅洛瓦暗暗意識到他沒法靠價值觀來批判任何人。
「抓到的活祭送去哪裡?」
拉迪莉娜問。啦啦啦咚咚咚們便開心地蹦蹦跳跳。
「送到獻祭大人肚子裡♪」
「第一個活祭♪」
「任性的小男孩們♪」
「第二個活祭♪」
「動不動就打人的女人們♪」
「第三個活祭♪」
「和我們一樣的粉紅色小妖怪♪」
「還有漂亮的黃色小妖怪♪」
啦啦啦咚咚咚們揮舞刀叉,撞在一起,發出叮叮的響聲,又蹦跳著歡呼起來。
但突然又露出一副失落的樣子,像是互相安慰一樣圍成了個圓,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但是呢……」
「本來馬上就要集齊四個了……那群傢伙……那群傢伙就跑到這裡來,把獻祭大人給……」
斗篷上的大口猛地張開,高聲呼喊。
那巨口深淵般的黑暗深處,憤怒之火熊熊燃燒。
「——都怪那個,黑衣服的騎士!」
***
對奧布斯克迪特而言,睡眠不是休息。
每當夜幕降臨,黑暗就像一根絞索,緊緊勒住他的脖子,讓他無法正常呼吸。
他的四肢被生鏽的釘子敲打得動彈不得,一個幽靈卻在指責他。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
他無法回答。
他無需動口解釋,一切都如此清晰明白。
但現在沒有任何辦法傳達了,所以他才必須活下去。
所以他才得進食,不得不睡眠──無論多麼痛苦。在嚴酷的戰場上,做不到這兩點的人只有退場一條路。
正當他如臨大敵一般在睡眠和清醒之間來回漂浮,突然感到意識中混雜進了艾娃莫名其妙興奮的聲音。
「……於是呢,我就……」
「這是我……」
「所以,然後呢……」
無視掉好了。
「……」
他提了提被子企圖遮斷聲音,但她的聲音比槍彈更猛烈地衝擊著他的耳膜。
「鏘鏘——!」
他受夠了。
「……喂,快睡。都幾點了?」
他捲起被子站起身來,看到木地板上除了艾娃外,還圍坐著一個紅色的人影、一個綠色的人影、一匹黑馬和一匹白馬。
綠色的人影——羅洛瓦——匆忙回過頭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抱歉,打擾了……」
在騎士和流亡生涯中,他遇過無數的對手,遭遇過無數意想不到的困境。
即使如此,身經百戰的騎士奧布斯克迪特還是沒能克制住一句發自內心的: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