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門聲驚醒了羅洛瓦。
莫達利翁走進了房間,手上托著一隻精緻的小盤子,上面放著幾塊泰格莉亞烤的小蛋糕。恐怕是昨天晚餐剩下的。
「他們有早餐啊。」
莫達利翁坐在鋪著白色瓷磚的地板上,把叉子插進蛋糕裡。
「倒沒有,不指望他們能給我吃的,我就自己去廚房借了一點。」
「小心被抓到啊?!」
泰格莉亞雖然為人溫和穩重,但對規則的恪守連交情很短的羅洛瓦都充分感受過。
「嗯?」
莫達利翁像是沒聽明白一樣歪了歪腦袋。
「不被發現不就不會被抓到了嗎?到現在我還沒被抓到過。」
這麼強的潛行能力就浪費在這種事情上了。
「到現在……難道您一直去兵營的廚房偷東西吃嗎?」
「上次是十一年前了。所幸他們沒改過佈局。」
十一年。
這個有零有整的數字勾起了羅洛瓦的回憶:十一年前,恰好是泰格莉亞喪師那一陣子。
「您來這裡本來是有什麼事嗎?」
「當然是任務。」
莫達利翁塞得一嘴蛋糕,模糊不清地說,
「要是不來也能解決,我還不樂意來這裡。」
「真不好意思,拜託您帶我們來這裡。」
看到光輝騎士團眾人對莫達利翁那副避之若浼的態度,羅洛瓦不禁感覺即使如此還是帶他們來這裡的莫達利翁責任感超乎常人。
莫達利翁卻輕輕搖了搖頭:「倒也不是。」
「雜草不趁早拔掉,只會氾濫起來,煩人得很。」
「……?」
這句不著邊際的對話讓羅洛瓦一臉困惑。
但莫達利翁似乎也不打算解釋意思,而是默默地接著吃起蛋糕。
羅洛瓦好奇地問起「雜草」是怎麼回事。
「莫達利翁,您還喜歡園藝嗎?」
「喜歡。這一陣子的話……我家花園裡的石蒜應該開得正旺,另外烏頭也開得挺漂亮,雖然快要過季了。」
「這樣啊……等等,為什麼都是帶毒的植物啊!」
「我用的毒可都飽含溫情,現做現用的。」
「叫您說得跟現烤現賣的曲奇一樣……」
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羅洛瓦逐漸感覺剛醒來時的昏沉感從腦袋中消失了。
他換好衣服,走出房間,剛好看到走廊另一頭泰格莉亞帶著拉迪莉娜朝這邊走來。
晨練過後,兩人身上沾著汗水,瀏海也黏在額頭上。
拉迪莉娜向比她快半步的泰格莉亞發問:
「送給我,真的好嗎?」
她的髮間飾著一根精緻的銀髮卡。
那髮卡是蝴蝶翅膀樣式,中心鑲嵌了一顆光亮的凸圓切寶石,折射著清爽的蔚藍色,讓人聯想到清晨的露珠。
泰格莉亞用粉紅色的頭繩重新紮好頭髮,點了點頭。
「沒關係。我用的話實在可愛了點,所以一直收著……你用得上的話,肯定比在我這裡積塵更好。」
「多謝,我會好好保管的。」
拉迪莉娜把銀髮卡紥在馬尾辮的結上,藍寶石在她濃密的紅髮襯托下,顯得格外湛藍。
泰格莉亞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拉迪莉娜也微微偏了偏頭。
「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在想,要是我有個妹妹,應該就會做這種事吧。」
「哪種事?把衣服和飾品給弟弟妹妹?」
「嗯。如果周圍有弟弟妹妹的話,肯定有不少機會吧。」
「大概吧。不過我也是獨生,所以不清楚了……」
「怪不得你這個性格。」
加入她們的羅洛瓦不禁插嘴道,收穫了拉迪莉娜的一個「什麼意思?」和充滿威嚇的白眼。
三人來到食堂,羅洛瓦和拉迪莉娜與騎士團員們一同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塞滿雜糧的現烤法國棍和香脆的煙肉煎蛋,煙肉簡直有本書那麼厚。雞蛋煎得火候正好,餐刀輕輕戳開,半熟的濃稠蛋黃便流淌了出來。
這裡不少人沒時間吃早餐,只吃午晚兩頓,但早餐依舊如此豐盛,只能說不愧是豪華的光輝騎士團兵營。
「吃好睡好,身體才健康。」
坐在羅洛瓦對面的泰格莉亞伸手抓起了第三根長棍麵包。
她熱情地問羅洛瓦要不要再加點煙肉煎蛋,遭到了後者的婉拒。植培種羅洛瓦沒必要吃多少東西,而且本來也不算能吃。
拉迪莉娜和莫莫克像是和泰格莉亞較勁一樣拿了第二盤煙肉煎蛋,但沒吃過一半便撐得只能放下刀叉,對泰格莉亞的胃口望塵莫及。
三人吃完飯後,便來到前門,發現一匹大概是泰格莉亞戰馬的金黃毛馬與尼古拉和阿魯布一同上好了馬具,等著他們前來。
——而為牠們上馬具,站在一邊等他們的,是莫達利翁。
看到他那身披盔甲、蓄勢待發的身姿,泰格莉婭稍有不悅地瞇起了眼睛。
「我指示過部下去上馬具了。」
「你也知道阿魯布性格不好,年輕騎士要被牠咬掉一撮頭髮多不好。」
「那多謝你用心了。你請回吧。」
「我答應把阿魯布還到利浦莫。我隨你們一起去。」
「……」
泰格莉亞深深吐了一口氣,似乎在耐著性子不朝他發火。她也意識到和這人多說無益,從莫達利翁手中接過了韁繩。
羅洛瓦和莫達利翁騎在尼可拉上,跟在泰格莉亞的戰馬後面。
當厚重的大門打開,一條筆直的林蔭道通往城牆。穿過大門時,城市裡人群的喧鬧傳入了羅洛瓦的耳中。
這時,羅洛瓦突然抬起頭來:
「……哎呀。」
他輕呼了一聲。
「你遺漏東西了嗎?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騎在他後面的莫達利翁像是帶隊老師一樣問道。
「啊,不是。沒什麼。」
「那就行。」
尼古拉牠們在城市中是慢步前行,但依舊速度超人。羅洛瓦回過頭去,發現兵營大門早已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到頭來,連招呼都沒能打上啊。羅洛瓦想道。
團員們經過的走廊,練兵場,早餐和晚餐的食堂等等——他在參觀時一直留意她的身影,但到最後也沒能找到。
要是他下次再有機會去兵營,得開口問個人才行。
「請問楓葉在哪裡?」
*
從離開領都起,應該過了三個多小時。
他們抵達當地人稱為多馬山的地方時,已經過了正午。
天空佈滿厚厚的雲層,陽光被陰霾籠罩,天色昏暗。濃霧遮蔽著朦朧的陽光,甚至只能隱約看到前方的五步之遙。
羅洛瓦跟著泰格莉亞下馬後,終於下起雨來。細細的雨絲輕輕地撫摸他們的臉頰,霧氣更濃了。
泰格莉亞帶頭爬山,後方是傷兵羅洛瓦,拉迪莉娜緊跟在後,莫達利翁殿後。
山坡還算平緩,但到處都是一人多高的石頭,還有茂密的草叢,腳下的路很不好走。
薊花、冬青藤、酸漿草——本都是秋天常見的野花野草,但這些植物紛紛葉子扭曲,花朵染上鮮豔得帶毒一樣的彩色,毫無原本應有的樣子。
恐怕是這地方改變了植物。
但這是為什麼?
羅洛瓦定睛觀察周圍的植被,突然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踉蹌了一下。
他本以為是腳被雜草絆到了,但很快便搖了搖頭:「……不對。」
連平衡感都開始失常,他不禁想起從飛艇上摔下去時的感覺,不會是因為被什麼東西絆到。
彷彿整個空間都在詭異地搖晃──就像是墜入了一個不斷扭曲而膨脹的氣泡。
走在前面的泰格莉亞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朝他回過了頭:「對了,
在十四年前,這裡有過一場激戰,所以整個區域都容易發生時空扭曲,要多小心。」
她的解釋如此簡明,羅洛瓦幾乎完全沒聽明白。
「……會怎麼樣嗎?」
「我也不是研究異世界現象的專家,所以說不清……但似乎是會『穿越』呢。」
「穿越到哪裡?」
「『某時某地』。這個現象叫『因果之泡』,至於它的法則,連柩機和異世界現象研究所都還沒有解析清楚。」
「呃,也就是說……」
羅洛瓦戰戰兢兢地請她接著說下去,泰格莉亞深深地點了一次頭。
「嗯。不知道會穿越到什麼時候的哪裡,所以要多加小心。」
「小心是怎麼個小心法啊?」
拉迪莉娜插嘴。
泰格莉亞含糊地笑了笑,羅洛瓦和拉迪莉娜則緊起了嘴角。
「我陪你們一起來就是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我們這樣巡邏這裡,就很少會出現『因果之泡』了。」
「那就行……」
拉迪莉娜雖然這麼說,但語氣中明顯還頗為不安。
泰格莉亞的視線轉向了羅洛瓦的胸口。
「羅洛瓦,你的傷勢怎麼樣了?」
羅洛瓦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好像好了點……但好像也沒什麼好轉……?」
「說了跟沒說一樣。」
拉迪莉娜在他身後斥責道。
不知是古戰場的緣故,還是時空異動的緣故,這裡的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種奇異的魔力。
加上幾乎令人窒息的霧氣,幾乎讓整片地方的空氣都顯得渾濁不堪。
至少與光芒和正氣無緣。
他不想讓自己、泰格莉亞和其他人感到是在浪費時間,因此努力裝作好轉了一點,卻感覺到胸口的隱隱作痛越來越強烈。
不過,症狀越強烈,或許象徵他們離治療的線索更近了。
如果在這裡也找不到希望,他們或許真的就再也沒有線索了。
「那就繼續巡邏了。請你們跟我來。」
泰格莉亞舉起劍,指向前方。霧氣越來越濃,稍微放鬆一點警惕,可能都要迷失方向。
「羅洛瓦和拉迪莉娜跟我走右邊……」
泰格莉婭看了一眼跟在最後面的莫達利翁:
「你左邊。去吧。」
她冷淡得與剛剛判若兩人,斬釘截鐵地說。
泰格莉亞毫不猶豫地朝著右邊前進,莫達利翁匆忙一陣小跑追了上來。
「喂,巡邏是你的工作吧!」
「你欠我們一頓飯的恩情。」
「……」
早餐賊一下沒話可說,泰格莉亞一鼓作氣地接著說:
「另外,這也是你們第四騎士團留下的工作吧。」
「嗯……倒沒錯。」
莫達利翁輕輕搔了搔頭,光亮的髮絲從手指間流過。
「但這種力氣活一向和我沒關係……」
三人繼續前行,把喋喋不休的莫達利翁拋在身後。
泰格莉亞的戰馬依偎在她身旁,尼可拉和阿魯布也跟著他們走來。羅洛瓦本以為至少尼古拉會跟著莫達利翁走,但看起來牠更優先和阿魯布在一起。
事態從三對一發展成六對一。
羅洛瓦不禁有點心疼莫達利翁,但思考了片刻,還是只能優先考慮自己的安全了。
整片地區的霧氣越發濃重,連眼睛好用的羅洛瓦想要看清泰格莉亞在朝哪個方向走都得用盡全力。她似乎能感覺到時空扭曲在哪裡:
「——在那邊。」
她領著一行人,走到了大概是時空扭曲的地方,揮劍斬下。
劍柄上鑲嵌的虹彩寶石閃耀光芒,看似只是在空氣中揮了一劍,但那種扭曲氣泡一樣的異常感覺似乎的確有所緩解。
羅洛瓦感到胸口中的痛覺也有所收斂,便問道:
「這裡發生過什麼嗎?」
泰格莉亞掃視周圍,一邊回答。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在王冠聖域南部的多馬山,突然出現了力量強大的魔獸。
英雄曾經封印了虛無,那些名為「次元魔獸」的怪物正是虛無的眷屬。
被封印魔獸的「次元之門」無時不在尋找這個世界的破綻,而最終裂開的位置就是這座多馬山。
無數勇士來這裡企圖解決這個問題,但盡皆殞命於此,連殘骸都無法回收。
後來,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副團長吉拉爾和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副團長奧布斯克迪特受命來這裡討伐魔獸。
兩人擊敗了次元魔獸,從其屍體中發現了擁有強大力量的結晶。
結晶在魔獸死去時碎成了兩半,但仍殘留大量魔力。這些魔力分配到兩人的劍上,作為「遺物」的替代。
兩人的劍——那便是狂風兵裝。
狂風兵裝是由「β計畫」創造的武器,旨在重現古代英雄的力量,本就是以具有特殊力量的「遺物」為核心打造的。
兩把劍本身就配有夠格的「遺物」,但暗影騎士團的工場部門判斷從次元魔獸中取出的結晶更適合兩人的武器。
結果便是,兩人的劍都獲得了極大的改進,甚至兩人從副團長晉升團長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所以,這兩柄劍可謂是對劍。即使透過使用者發揮出真正的力量,兩把劍本身也永遠無法分出高下。」
泰格莉婭慢慢地回過頭來。
不知是濃霧還是時空扭曲的緣故,她的面容朦朧,難以辨認。
「但想要一柄劍戰勝另一柄,還是有方法的。羅洛瓦能來領都找我,也一定是受到了劍的指引吧。」
她的嘴角隱約泛紅,像是帶著淡淡的微笑。
潔白的牙齒在她鮮紅的嘴唇間若隱若現。
「羅洛瓦,和我一起踏上光明的征途吧。」
泰格莉亞把大劍舉過頭頂。
劍柄上的七色寶石發出了耀眼的光芒,像是燃燒了起來一樣,彷彿擁有獨立的意志。
——彷彿是……
「煌結晶……」
形狀和顏色與在通利和聖律詩院見到的都不相同,但那排山倒海的力量,他永遠不會認錯。
鮮豔刺眼的光輝令羅洛瓦感到一陣暈眩,無法及時動身。
回過神時,劍尖離他頭頂不過幾寸。
厚重的烏雲散開,一縷陽光直射下來。
那光芒比花瓣更柔軟,比針更細,泰格莉亞的髮飾在其中飄揚了起來。
那粉色輕快活潑得格格不入,艷得令人窒息——
一瞬間。
如同扭曲而膨脹的氣泡突然脹裂一般,他聽到了某時某地傳來的尖叫聲。
「——快逃!」
是「世界第一惡人」的聲音。
羅洛瓦彷彿被重重扇了一巴掌,朝著側邊踉蹌了一步,大劍斬過他身旁的空氣。
「……!」
那一擊,是要取羅洛瓦性命。
「哎呀。」
攻擊直取性命,泰格莉婭的聲音卻輕柔得不真實。她反手一劍,刺向羅洛瓦的心臟。
來不及躲開——
一聲轟鳴,一道閃光。
幫羅洛瓦擋住這次攻擊的是莫達利翁。他手持一把帶有多處彎曲的細劍,化解了泰格莉亞的攻擊。
撥開的大劍在地上砸出了一塊大坑,土塊四濺。
濕漉漉的土塊像柏油雨一樣落下。
泰格莉亞撤了幾步,臉上沾上了黑色的泥土,笑容也消失了。
「你在啊。從什麼時候?」
「一直。」
「……擅離職守啊。」
「恰好今天我不介意加班。——尼古拉、阿魯布,去!」
莫達利翁吼道,尼古拉叼起羅洛瓦的後領,把他丟到了鞍座上。
「……!」
羅洛瓦拚了命地抓緊了馬身,尼古拉便消失在濃霧中。
在他們身側的濃霧中,還可以看到一抹紅色的影子。阿魯布撿起了拉迪莉娜和莫莫克,追隨尼古拉而去。
「該死,搞什麼——」拉迪莉娜最後的聲音也消失在遠處。
「……哎呀呀,你可真會添亂。」
泰格莉亞看著兩匹馬的身影消失在霧中,轉身面向莫達利翁的劍尖。
他手中的細劍有一人高那麼長,但形狀扭曲怪異,劍身上還滴落著濃稠的紫色黏液。
他像是甩掉劍上的血痕一樣揮了一下,周圍繁茂的秋草瞬間消融無蹤。
「能麻煩你不要找事嗎?」
「為什麼攻擊他?身份我調查清楚了,沒有問題。龍族騎士拉迪莉娜和莫莫克,植培種羅洛瓦——天輪聖紀甦醒的『世界樹的植培種』。」
「我當然知道。他要不是的話,也不會有那個力量。」
「那就更難以理解了。世界樹的力量是生命的恩惠。他的力量是這顆星球創造出的奇蹟,絕不應該傷害。」
「——傷害?」
泰格莉雅像是聽到了什麼聳人聽聞的指責一樣朝後傾了傾。
「既然是生命的恩惠,成為正義之劍的一部分,難道不是本該如此的事嗎?」
「我明白了。」
莫達利翁像是理解了一樣,用食指輕輕敲了敲太陽穴。
「看來你的這兒也出了點問題啊。」
「……你說誰?」
她還沒說完,就蹬地衝來。
她一刀劈開莫達利翁的腰部,卻發現劈開的不是他,而是一塊大石頭,碎成兩塊一左一右滾落在地。
比起敏捷地躲開,不如說他彷彿原地消失了一樣。簡直像是以海市蜃樓為對手一樣的奇妙感受。
她朝右看去,裹在霧中的男人靜靜站在那邊,黃色的雙瞳中沒有殺氣,只是冷靜地觀察著泰格莉亞。
「問題是,怎麼看都不像是精神出問題了。反而棘手啊。」
「別想逃!」
她縱身一躍,拉近距離,連著揮出兩劍三劍——但也來不及。
莫達利翁和剛剛一樣消失在霧中,她的攻擊連擦都沒有擦到。
他逃走了?
但這預想很快便落空了──她聽到聲音從不知何處傳來。
「真是名副其實的怪力。我這麼纖細的人可經不起你這麼亂來……」
「把你的腦袋砍下來,看你腦子裡是不是也稍微纖細一點。」
「我腦子也很纖細的。冰淇淋掉地上,我能傷心整三天呢。」
他本該潛伏在近處,但不知何故,捕捉不到那個人的任何蹤跡。
明明耳中能聽到聲音,卻無法判斷是來自前方的招呼,還是來自身側的竊竊私語。
身姿、聲音、思考……一切都像是包裹在濃霧之中。
這就是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長嗎。她咬緊牙關,幾乎聽到牙齒嘎吱作響。
第四騎士團負責的是國內的情報工作,一切都秉持著秘密主義,同樣是正規軍的泰格莉亞也無法得知其全貌。
在奧布斯克迪特出逃後,莫達利翁當上了團長,才成了現在的這種組織體制。
奧布斯克迪特攜帶泛用型狂風兵裝逃到了國外,整個騎士團本有兩柄狂風兵裝,現在也只剩下莫達利翁的一柄了。
但泰格莉亞從未得知任何有關其能力的情報。
與武藝高強的奧布斯克迪特不同,莫達利翁身材瘦小,力量脆弱,顯然不會是同一種戰鬥風格。
說到頭來,潛行在暗夜中搞點暗殺的區區暗影騎士,與泰格莉亞正面對抗顯然不佔上風。
但在這裡,他能將身影藏在濃霧之中,就算已經到了伸手可及的距離,她又能注意到嗎?
泰格莉雅渾身一顫。
她感覺到身後一冷,彷彿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要殺要剮,都只有任憑他──
「我才不吃你這套!」
泰格莉亞朝著上段揮出一劍。
斬擊的光芒朝前方衝去,撥開濃霧,卻沒有命中任何東西,剎那間清晰的視野很快又重新變回了濃霧。
這時,她聽到了忠告的話語。
「直覺這麼不準,是不是平時不積德啊?要不要從志願撿垃圾開始試試?」
「撿垃圾的話,我早就做過了。」
「哦?那還真是佩服。」
聲音中沒有半點殺氣,彷彿只是在閒聊。
莫達利翁能充分利用低下的能見度,當前局勢對他有利。
但他究竟為何不展開攻擊。
是為了幫羅洛瓦爭取逃命的時間?
不對,那是弱者的判斷。制服泰格莉婭的話,就沒有必要爭取時間了。
力量上而言,消瘦的莫達利翁自然不如泰格莉婭,如果他的團長位置只是憑間諜能力拿到的,這就合理了。
那樣的話,他怕遭到迎擊而不敢展開攻擊就說得通了。
「這傢伙叫莫達利翁,是我們的副團長。別看這樣,他有點實力的。」
她日夜反芻的那段記憶,使她無法斷定莫達利翁是個弱卒。
「——那就用全力擊敗你。」
既然「直覺」不準,就以數量取勝。除害獸講究的就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泰格莉雅踐踏著及膝的秋草,朝四面八方使出無數斬擊。
「偏了。再往右一點試試。」
「方向沒錯。剛剛這下甚至稍微嚇到我了一點。」
「完全不對,好好來。」
濃霧被她斬裂,地面也刨得坑坑洼窪,碎開的石頭遍地滾落。祖母綠的飾布被霧和雨水染成了黑色,裹在泰格莉亞頭上。
地面泥濘不堪,每一步都消耗泰格莉亞的體力,但她毫不在意。
只是她如此奔波空揮了半天,卻聽不到莫達利翁被擊中的聲音。
「好了,不說笑了,我們談正事。」
莫達利翁用一如既往那令人來氣的冷淡語氣說。
泰格莉亞煩躁得眼角抽動,拚命地尋找他的蹤跡。
「『巨軀』——我們叫它這個。因為情報太少,所以甚至只能以這種名字相稱。」
「虧你們還自稱情報部隊呢。」
「別這麼說。它可在我們長命種出現前就活在這世上了。在沒有神的世代,世界陷入無數混亂和絕望的世代,它像是操縱一切的木偶師一樣潛藏在這世界的舞台 之後。
身分和目的都無可得知,但其存在毫無疑問的餘地。煽動慾望,創造災厄的怪物——我們暗影騎士團第四騎士團絕對不容許其毒手安插在國內。」
莫達利翁的語氣中,彷彿出現了一點燼一般的憤怒。
「有人在操縱你的慾望。是誰?」
「操縱?少說笑了。」
泰格莉雅的紅唇上現出了一抹微笑。
「這是我發自內心的慾望。」
泰格莉亞擁有壓倒一切的正義,絕不容忍一點罪惡,因為罪惡只是罪惡而已。
這便是她在十一年間修練出的理想。
莫達利翁深深嘆了一口氣。
「優秀的騙子能讓受騙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受騙了啊。真不好對付。既然什麼都不肯說也沒辦法了。真是白來一趟。」
「這麼快就放棄?」
雖然沒有聽說過什麼「巨軀」,但事至如此,這麼輕易就放棄反而顯得可疑。
「我倒也不是不擅長拷問,但讓你吐出來大概也不容易。能不麻煩就不麻煩最好。不過我們也久違見上一面,不如聊聊過去?」
「……少來了。」
泰格莉雅的否決似乎完全沒有傳進莫達利翁耳中。
「十一年了啊。那之後我也聽說過你的各種功績。怪力精靈族騎士太不常見了,所以挺容易成為話題的。」
「怎麼,難道你身為同族還有感慨嗎?」
「多多少少吧。但也不過是暗邦人看到本地球隊打贏比賽那個級別的感慨吧。」
如果莫達利翁失去了戰意,現在就是她最好的機會。
泰格莉亞朝著右側連著揮出幾劍,但一劍都沒命中,回來的只有他的閒聊話題。
「你這麼厲害,想當雲頂騎士也不難吧。專門選回地表,是為了和吉拉爾一樣加入第二騎士團?」
「……那又如何?」
「真是死腦筋啊。」
莫達利翁又嘆了口氣,夾雜著些許疲憊。
「我沒辦法像你這麼認真,所以待在第四騎士團這種地方最合適。反正只要說是『潛入』就好,無論是去最近流行的咖啡廳吃冰淇淋,還是去沙灘休假,都沒 人能說三道四。」
光憑話語本身難以判斷是幾分真幾分假,但泰格莉亞只覺得他大概是真的全盤托出。
「順手撿到了世界樹植培種,算是我走運了。我簡直都有點佩服自己的工作狂了。畢竟團長這位置可不是養老用的……你是自願當團長的?真是變態啊。」
「我對你的缺乏責任感簡直無話可說。你們騎士團的人有你這樣的團長真是辛苦了。」
大概是真的被說中了,莫達利翁又深深嘆了口氣。
「我都幹了十一年了,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跟手下打交道。監視鳥動不動就跟副團長走漏口聲,女團員們……」
他像是陷入沉思一樣突然陷入了沉默,最終沮喪地說:
「……在背後說我壞話。」
「那你只能怪你自己。」
「是吧。」
他恐怕真的意識到了是自己的責任,聲音越發沮喪。
「機會正好,不如你來教我團長是怎麼當的。」
「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只要遵循光明的道路前行,展現給周圍的團員看就好。這是我昔日從師父那裡學到的。」
「那我肯定做不到了。」
連想都沒想,莫達利翁就放棄了。
「我認真懷疑暗影騎士團是不是瘋了才讓你這樣的人做團長。究竟是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
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只是在陳述事實。
「因為我是最強的。」
「率領著一群弱兵,少自鳴得意了!」
泰格莉亞的喊聲迴盪在四周。
像是被那尖銳的聲音擦到一般,在霧中現出了一處微弱的氣息,比沙礫還不起眼。
——找到了!
泰格莉亞感到一陣確信,高高舉起大劍。
吉拉爾——她憧憬過,嚮往過的師父。這把劍是他的聖物,其責任之重時刻引導泰格莉亞走在正義的道路上。
她訓練有素的無雙劍技朝著莫達利翁襲去,要將他一刀兩斷——
但大劍從她無力的雙手中滑落。
「……!」
劍刺了在泥濘之中。…
泰格莉亞感到一陣像是要被拖進地面中的虛脫感,跪倒在地上。
「什……?!」
她想站起來,雙腿卻沒有力氣,最多能用腳摩擦著泥濘的地面。連上半身都支撐不住──她探出雙手,發現指尖都在病態地痙攣。
發生什麼事了。
這時,莫達利翁從濃霧中走了出來,在泰格莉亞面前蹲下身來,與她對視。
「竟然用了這麼久。這可是連大象都頂不住的厲害傢伙啊。害我明明不習慣還得說這麼多廢話,嘴都快抽了。」
「毒……!」
明明他近在咫尺,但泰格莉雅的手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有顫抖的雙唇還能吐出話語。
「……什麼時候下的?」
莫達利翁來到兵營後,泰格莉亞出於警戒無論是水還是食物都只接觸過先前準備好的。
攻擊也沒有命中過。他不應該有任何機會下毒才對。
莫達利翁思考了片刻,眉毛一挑,似乎想起了什麼:「啊,對了。」
「畢竟『吃了像樣的東西應該報恩』嘛,我也吃了你的蛋糕,那給你講講好了。」
莫達利翁拿起了一根落在地上的樹枝,在地面上畫了起來。
三角形,四邊形,一個圈。
泰格莉亞思考了片刻,才明白這是個畫得糟糕至極的蛋糕。
「有件事我一直很納悶。一般說『下毒』,大家總覺得是混進什麼液體毒物或者粉狀毒物——這個印象到底是怎麼形成的呢?」
他在蛋糕上畫了個骷髏頭,隨後擦掉了整個圖案。
「毒物不光可以潛伏在食物中,還可以潛伏在美之中。鮮豔的花朵、紡車的針線、頭飾、金戒指、芭蕾舞鞋……這些東西的光彩可以輕鬆掩蓋所有毒物,取人性命。」
小樹枝在地面上畫下的,是件氣球袖的長裙。
那是在昨晚婚禮上穿的禮服。
莫達利翁的視線轉向落在泰格莉亞腿上那塊濕答答的飾布。
「這個綠色,漂亮吧?這是我們新人的傑作,甚至還流行起來了,真是厲害。我就比較缺乏這方面的感性。」
「……你難道濫殺無辜嗎?」
索菈提到這種祖母綠在王冠齒輪正流行,也就是說無數婦人身上穿著的禮服中,藏著殺人的毒牙。
莫達利翁略顯驚慌地搖了搖頭。
「啊,你別會錯意。穿上衣服當然不會中毒,哪怕你舔舔或放熱水裡煮過也沒有毒性。但只要加上特定的成分,就會成為致死的毒物。今天恰好起霧,也算是給我行了個方便。」
泰格莉亞恨不得把牙齒咬得粉碎。
根本就是在對手的手掌心上跳舞。
「之後最好小心點,在晚宴上不要碰灑『紅酒』了。」
莫達利翁用樹枝劃掉了裙子的圖案,站了起來,背朝著泰格莉亞。
「……你不下殺手嗎。」
她的聲音弱得像是呻吟,而莫達利翁只是聳了聳肩。
「要是殺了你就解決問題倒好了。」
莫達利翁舉起一隻手,隔過肩對她做了個手指一合一張的手勢,像是摘花一樣。
「……為什麼不殺了我。」
「沒理由。」
「……理由?」
泰格莉亞嘴角上揚,露出一個淒慘的微笑。
「難道那人殺了吉拉爾就有理由嗎?」
莫達利翁沒有回答,而是消失在霧中。
這次,他的氣息真正徹底消失了,只剩下動彈不得的泰格莉亞在原地。
「為什麼,吉拉爾要被朋友殺掉啊。」
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泰格莉雅知道,但她還是顫抖著喉嚨發問。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人要殺了他的朋友啊!」
濃霧之中,只剩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