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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雷群雄譚(CROSS EPIC)

第3章 閃耀著光芒的墓碑

作者:鷹羽知  原作:伊藤彰  監修:中村聰

第3章 第5話 逝去的日子

——發生了一宗事件。
 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兵營來了蛋糕訂單這件事,沒多久便傳到「寶岩蛋糕店」裡人人皆知。
 糕點師們看到這家在波蒂姆廣受歡迎的蛋糕店終於得到了這個程度的認可,紛紛激動不已。
 然而女員工們最關注的並非這家店的成就,而是其他事情——
 那就是:由誰負責把蛋糕送到兵營?
 在王冠聖域,光輝騎士團的騎士們各個都是國家的門面,廣受從孩子到老人各群體的尊敬,但妙齡女子的目光自然多了一層的含義。
 雖然比起金龜君最多的第一騎士團雲頂騎士差一點,但他們依舊是駐守領都的光輝騎士團成員。不僅為人過關,身體耐用,收入也非常值得期待。
 高攀他們是所有女孩的夢想,如果能交上關係簡直是無上的幸運。
 為了這世俗的目標,店裡的女孩們圍繞著配送蛋糕這一職位展開了剪刀石頭布大賽。
 獲勝的是負責接待客人和收銀的索菈等三位女孩。
 三人不顧剩下眾人怨恨的目光,興高采烈地走出店門,卻沒有見到本應停在廚房外路邊那輛滿載新鮮出爐蛋糕的送貨車。
「為什麼……?」
 索菈她們在路邊東張西望,卻沒有找到送貨車在哪裡。
 就當她們無助地站在那裡時,身後的廚房門突然打開,店主人從裡面走了出來,點起一根煙。索菈她們匆忙湊了上去。
「老闆,去兵營的送貨車哪裡去了?」
「嗯?剛剛走了啊。」
「是、是誰去了啊?」
「泰格莉婭。」
 店主隨口答道。索菈她們幾乎要崩潰了。
「我們為了決定誰去都猜拳了,您怎麼擅自就派她去了啊!」
「因為那個量泰格莉婭一個人能運啊。派三個人去太浪費人手了。」
 店主用食指和大拇指比了個圈,表示「薪水」。
「話、話是這麼說……!」
 幾個人的叫嚷聲空洞地迴盪在夜空中。

 
 黃昏時分,一輪弦月掛在半空中。
 泰格莉亞站在兵營正門口,朝站在左右的看守打了個招呼。
「我是『寶岩蛋糕店』的人,來送蛋糕了。」
 泰格莉亞穿的不是白色的烘焙服,而是露出鎖骨和胸口的V領長裙。店主告訴她送完訂單可以直接回家,所以她穿著便服來了。
「多謝了。」
 騎士感謝道,一邊用難以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泰格莉亞。
「呃……有什麼事嗎?」
「不,就看你一個人拿這麼多東西……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多謝。」
 泰格莉亞抱在身前的是個不銹鋼的大手提箱,看著就沉甸甸的,怎麼都不像是她一個人搬得動的東西。
 然而向兩位騎士莞爾一笑的泰格莉亞輕鬆得像是手裡的東西只是兩碟小菜。
 只要不多想,這世界上就沒有什麼不自然的事。一切都自然極了。
「那就好。」
 騎士強制自己接受了眼前的異常狀況,招了招手打開了正門。
「直走右轉就是廚房,拿到那裡去吧。」
「遵命。」
 泰格莉亞點了點頭,穿過了大門。她抱著的箱子像是滑過冰面一樣一點都不搖動。
 穿過走廊時,泰格莉亞的臉頰在頂燈的照射下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朱紅。
(真正的騎士!這就是真正的騎士啊!)
 泰格莉亞和索菈她們一樣,也憧憬帥氣的騎士。在街上遠遠望是一回事,能這樣直接搭上話的機會真是百年難遇。泰格莉婭拚命忍著,但心中的興奮難以抑制。
 泰格莉亞照指示來到廚房,把蛋糕交給了下訂單的人。訂單是5個12吋蛋糕,放進了能收納一百餘人伙食的巨大冰箱。
「太好了,這樣今天晚餐就來得及了。」
 廚師長自我介紹後,收下蛋糕並在收據上簽下名字。他是個生著銀灰色頭髮的優雅男人,比起廚師,更像是某個名門望族的管家。
「歡迎下次惠顧。」
 完成目標後,泰格莉亞走出廚房,來到走廊,左右環顧了一下。
 右邊是一條筆直的走廊,左邊是另一條筆直的走廊。兩條走廊的景色相同,如同鏡像一般。
「呃……」
 她是從哪一邊來的?
 她回過頭,透過小玻璃窗裡看到廚房裡一片忙碌,完全不是能插嘴打聽的氣氛。
(應該是……右邊!)
 她朝那邊走去,看到走廊盡頭是個很大的練兵場。在夜色中,燈光的照耀下,訓練場的白色地面只顯得格外昏暗。
 她剛剛沒有來過這地方。

 泰格莉婭急忙轉身,但突然有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練兵場的一個荒廢角落裡,豎著一把鐵劍。一定是用來練習的。這把劍的樣式比騎士佩戴的劍簡單得多,光禿禿的劍身看起來相當破舊。
 不過,這肯定是騎士們每天都要揮舞的東西,肯定比小孩的玩具劍重得多。
——咯噔。
 她的心怦怦直跳。泰格莉亞緊張地將目光投向四周,像是怕被捉住指責她心跳聲太大。但附近沒有騎士的蹤跡,只有淒涼的夜風。
 她踏上練兵場,握住了那把劍,彷彿被它吸引住了。也許是用太多的緣故,劍柄上包裹的皮革磨損得翻起了柔軟的絨毛,這令她握持時感意外地舒適。
 那把劍比看起來的樣子輕不少,事實上她的腦中浮現出了「輕如鴻毛」這個詞——雖然對騎士們而言這說法大概不慎禮貌。
「嘿呀!……哈哈。」
 她胡鬧地揮了揮劍,風聲令她感到心曠神怡。她不禁回想起小時候和鄰居的男孩女孩一起用各種東西玩鬥劍的時光。
 隨著歲數漸長,她們忙著學習,忙著工作,沒時間再玩這些幼稚的遊戲了。到了最近,即使說「出去玩」,一般指的也是去時尚的咖啡館坐坐,或者逛逛街一起對著櫥窗流口水——不過如此。
「呵呵,畢竟長大了啊。」
 泰格莉亞伸出手,將練習劍放回原處。就在她鬆開手指的那一刻──
 她突然感到身後傳來一陣涼意。
「——!」
 她沒來得及多想,便又握住劍轉過身來。劍揮過下段時感到了一股沉重的回應,金屬聲迴盪了起來。
 她蹬地跳了起來。
什麼東西?!發生什麼事了?!
 一位身穿深黑色盔甲的人出現在她面前,彷彿撥開夜色從中出現一般。他長著深藍色的長髮,一雙眼睛從瀏海的縫隙中窺探出來,冰冷而銳利,充滿殺意。
「你是什麼人?」
 像是從地面傳來一般的低沉聲線。
 巨劍抵住了泰格莉婭,劍氣的壓力使她甚至無法正常呼吸。
「……!」
 要不是條件反射地擋下了一劍,她早就死了——簡直是個奇蹟。就算是呼吸、指尖上動作有最輕微的失誤,下一刻她的頭顱就會飛走。泰格莉婭的命就被這絕望的事實掌握著。
「答不上來嗎?」
 何止答不上來,光是不暈過去她都拚盡了全力。
 也許是意識到再問下去也是徒勞,黑衣人舉起了他的大劍,指向天空。劍柄上鑲嵌著一塊彩虹色的石頭,散發著妖豔的光。
(我要死了啊。)
 這一瞬間,她的思維中只剩下這個不起眼的事實。
「——住手!」
 一道純金色的光芒閃過,灼燒著黑暗。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位身著純白盔甲、腰挎彩虹色巨劍的年輕騎士出現在他們中間。
(得救了……?)
 泰格莉婭如釋重負頹然坐下,連話都說不出來。
 純白的騎士單膝跪在地上,看著泰格莉婭,用溫和的語氣問:
「你是蛋糕房的員工吧?」
「——!啊……!」
 聲音幾乎沒辦法好好發出來。儘管如此,泰格莉亞還是拚命點了點頭。
 騎士眉頭一皺,沉重地呼出一口氣,向泰格莉亞伸出了手。
「請接受我真誠的歉意。」
 泰格莉亞想要握住他伸出的手,但渾身脫力,手臂也抬不起來。
 騎士意識到了情況,說了句「不好意思」,便扶著泰格莉婭的肩膀幫她站了起來。
「您芳名是?」
 泰格莉亞細細地喘了兩口氣,終於說出了話來。
「我叫……泰格莉婭。」
「泰格莉婭。我是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長吉拉爾。」
 泰格莉婭不禁吃驚地張開了嘴。
 吉拉爾──她怎麼會不知道這個名字? 這座城市是光輝騎士團的駐紮地,這個名字能勾起這裡所有人內心中的敬畏。
 聽說他還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但不僅劍術超群,還有堅持原則和不姑息邪惡的性格。
「這真是場可怕的誤會,你沒有受傷吧?」
「我、我沒事!」
 泰格莉亞的聲音比平常尖細了幾分,卻並非是因為恐懼──她直直地盯著吉拉爾的臉龐。
 他的頭髮像是純金的絲線紡出一般,雙眸像是熠熠生輝的藍寶石。那精悍的面容,持劍的身姿──無不像是童話書裡的王子。
 要不是情況不甚允許,她想必要發出花痴的尖叫聲了。
 明顯的事情是,她的心臟在胸膛裡猛跳個不停。
(騎士!這就是真正的騎士啊!)
 吉拉爾一臉尷尬,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泰格莉亞的內心。
「真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賠罪……」
 這時,吉拉爾的視線轉向了泰格莉亞仍舊握著鐵劍的雙手。
「那怎麼……」
「啊!」
 泰格莉亞匆忙想要把劍放回原處,但吉拉爾的話語來得更快。
「你對劍有興趣嗎?」
「我,呃……」
 她聽出了吉拉爾聲音中含著一絲期待,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她看到了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裡的那個倒影。與自信的吉拉爾相對,一個派不上用場的女孩的身影。
——她突然有了一種預感。
 接下來的這句話,會徹底改變她的人生。
 在那之後升起的感情是恐懼。
 變化總是伴隨著不情願。更何況是改變累積了兩百來年的生活所需的改變。
 泰格莉亞握緊了拳頭,像是把恐懼在手中攥碎。
 她用顫抖的雙唇編織出了自己的命運:
「是。」
「所以,你想當騎士嗎?」
「——是。」
 吉拉爾露出了笑容,他的牙齒皓白。
「那我來教你劍術吧。你來這座兵營學就好。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
「啊、哎?這……」
 雖說泰格莉婭並非完全沒預料到,但她也沒有預料到吉拉爾肯做到這一步。
 吉拉爾忽視了泰格莉亞的慌張,繼續說了下去:
「這樣吧!我每週從你們店訂一次蛋糕,你來送蛋糕順便訓練,怎麼樣?」
「沒問題……應該吧。」
「那就好。我之後聯繫你們店裡吧。」
「謝謝您。真是麻煩您了……」
「哪裡有。我也想吃你們家的蛋糕。我們這兒的廚師長很厲害,但蛋糕還是交給專門的烘焙店比較合適吧。」
「——喂!」
 就在對話終於回歸平穩友好時,幾乎被忽視的黑衣人像是揮劍一樣刺破了兩人之間的氣氛。
「這女的一點基礎都沒有吧。第二騎士團長原來閒到有時間陪她練武嗎?」
「——打比方說。」
 吉拉爾一點沒在意他插話,而是用自信的聲音回答。
「發現路邊有塊璞玉時,有多少人能忍住不去拾起來?發現一顆被枯草圍住,奄奄一息的花蕾時,又有誰能忍住不去救活它?」
「……有話直說。」
「能擋住你奇襲一擊的,在這之前我一個人都沒見過。你呢?」
「……」
 黑衣人一言不發,卻能感到他沉默中的惱怒。
 吉拉爾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說到頭來,還不是怪你太草率了。不過也算是立功了?」
「……」
 黑衣人依然悶不作聲。
 泰格莉亞忍不住覺得這個人個性陰沉古怪。
(……最招我討厭的類型。)
 那人似乎也覺得沒必要再說什麼,頎長的身影溶入了黑暗中,消失不見,連腳步聲都沒有留下。
 吉拉爾朝著暗處張口喊道:
「你確定不吃蛋糕了?她好不容易才給我們送來的。那家店可火了,肯定好吃呢!」
 泰格莉亞想那人肯定不理他,卻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低沉聲音。
「……我吃不慣甜的。要我吃那個還不如吃你們那馬飼料。你們喜歡的人分著吃吧。」
「了解。」
 吉拉爾露出了苦笑,對著泰格莉亞聳了聳肩表示歉意。
「他是暗影騎士團的團長。」
「暗影騎士團……」
 確實,他的打扮如同將黑夜裹在身上,怎麼看都不像是光輝照人的光輝騎士團員,要是暗影騎士團就說得通了。
「暗影騎士團也在這座兵營裡?」  
「哎?哦,不是不是。他是來這裡吃飯的。」
「……抱歉,什麼意思?」
 吉拉爾輕輕一笑。
「這裡的伙食很不錯。我當上副團長之後,從老家把廚師長請來了。畢竟我覺得伙食的水平和士氣有直接聯繫,但暗影騎士團據點那邊……」
 吉拉爾那藍寶石一樣的眼睛痛苦地擠了擠。
「我第一次見到他那麼痛苦。感覺他蠻可憐的。」
「所以他就是為了蹭飯而寄生在光輝騎士團的兵營嗎?」
「寄生?」
 吉拉爾睜圓了眼睛,陷入了沉思。
「——好像也沒錯。」
 在泰格莉亞心中,黑衣人的身分從「未知的可怕人物」變成了「一副了不起樣子的寄生蟲」。
「不過我們光輝騎士團和暗影騎士團雖然立場不同,但同為王冠聖域的騎士,有共同的抱負,所以互相幫助也很自然了。」
 群眾常常評價吉拉爾是個情操高尚的人,看來沒什麼偏差。他剛剛這句話直率得沒有任何隱情。
 泰格莉婭正佩服著,吉拉爾便又補充了起來:「而且……」
「我希望朋友能過得好一點。」
「……朋友。」
 她輕輕重複道,品著這個詞的味道。
 那個恐怖的黑衣人和這個甜絲絲的字如此疏離,完全沒有一絲重合的地方。

 
 吉拉爾最後和她約定,每週一次在光輝騎士團的兵營教泰格莉亞劍術。
 竟然能與夢中的騎士——更何況是王子一樣的吉拉爾兩個人一起訓練!
 泰格莉亞像是個戀愛中的少女一樣焦躁不安。
 離開兵營的路上,她反覆咀嚼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蹟,回家的一路上都恨不得蹦跳。被王子親眼相中,兩人墜入愛河──簡直像是言情小說一樣!
 在那之後,「寶岩蛋糕店」確實開始每週收到騎士團的訂單,而且指明要泰格莉婭負責配送,她自然也收穫了同伴們充滿欣羨慕和嫉妒的目光,但這都不算 什麼——
 畢竟她現在可是言情小說的女主角!
——沒多久,她就意識到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期待的時間終於到來,泰格莉婭穿著整齊地來到了兵營。
 吉拉爾親自出來迎接身穿大膽迷你裙的泰格莉婭,他穿著一身裝飾有燕子紋章的盔甲。即使拋去她的主觀,那副樣子也像極了童話書裡的王子,令人看得發呆。
 吉拉爾雙手抱在胸前,朝著泰格莉亞露出了微笑。
「你今天穿得也真漂亮。」
「謝謝您!」 
「好,那就脫掉吧。」
「……哎?」
 交到她手上的是一套原色的練習服。衣服很破舊,有明顯的起毛球,輪廓也很低調。
 吉拉爾一副不容分說的樣子盯著她,泰格莉亞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彬彬有禮地教導泰格莉亞鎧甲的穿法、劍的基本握法、揮劍、步法——沒過多久,她便意識到吉拉爾並非她想像中那個溫文爾雅的白馬王子。
 泰格莉亞沒碰過劍的手很快就磨得皮開肉綻,露出了紅通通的新皮。
 她小心翼翼地告訴了吉拉爾,後者像是沒什麼大事一樣告訴她用膠帶纏上就好。
 完全是笑面魔。
 兩人訓練了大約三個小時,中間穿插了些短休息。當吉拉爾終於宣布今天的訓練結束時,泰格莉亞只覺得手腳都要失去知覺了。
 她用盡全力站起身來,面前的白馬王子——不,笑面魔對著她露出了笑容。
「我從來沒見過進步這麼快的人。這樣教的人也很有成就感啊。」
「光榮……至極……」
「這樣,我們定好目標吧。漫無目的的訓練是沒有意義的。」
「是。」
「泰格莉婭,你知道在這個國家成為騎士的方式有多少種嗎?」
「我……不知道。」

 吉拉爾接下來的解釋概括下來大概如下:
 在王冠聖域,獲得「騎士」的名號有不少方式,但成為光輝騎士團是最困難的。
 光輝騎士團的總部在王冠齒輪,必須要從總部附屬的軍校畢業,才能加入騎士團——但光是入學就要通過劍術和文化課的考試。
 雖然沒有出身、年齡和性別等的條件,但在王冠齒輪世世代代都是雲頂騎士家族出身的孩子從小練劍,自然更有優勢,但即使是那樣的「純種馬」也無法輕鬆畢業, 每年都有不少人輟學或留級。
 不過那都是入學之後的事情了,為了入學必須得先練好劍術——
「總之,三個月之後就要考試了,一起加油吧。」
「三……?!」
「怎麼了?」
「來得及嗎?」
「一般人絕對來不及,但你不一樣。」
 笑面魔。
 「今天就到這裡了,下次再一起加油吧。」吉拉爾轉過身去,泰格莉婭則朝他喊了句「稍等一下!」。
「能麻煩您把這個交給那傢伙……那個說不喜歡吃甜的人嗎?」
 她的聲音突然小得像是地上爬的蟲子一樣,從行李裡取出了一個小紙盒。這是她工作的蛋糕店收到兩人份訂單時使用的外帶盒子。
 打開一看,裡面放著一塊蛋糕。
「我調整了配方,控制了甜味。這樣的話那人也能吃了吧。」
「謝謝你。你人真好啊。」
「不、不是的!我、我實在氣不過,才……」
 身為糕點師,泰格莉亞也有不肯放手的尊嚴。
 那天的蛋糕乃是出自她手,而黑衣人拋下的那句話讓她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忿忿不平。
「要我吃那個還不如吃你們那馬飼料。」
 要她接受這個評價,她寧願撞死在那人的大劍上一百次。
 以眼還眼,以蛋糕還蛋糕。
 她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實力嚐到復仇的滋味——便連睡覺的時間都抽出來改進蛋糕的配方。
 成果便是她拿出的這塊蛋糕了。
「好,我一定幫你給他。」

 「寶岩蛋糕店」開始定期為騎士團兵營做蛋糕這件事沒多久便傳遍了大街小巷。
 受歡迎的地方只會越來越受歡迎乃是世之常理,「寶岩蛋糕店」乘上這股勢頭一下躋身最火爆的店鋪行列。
 店還沒開門,外面便排上了長隊,結帳的隊伍緩慢不已,泰格莉婭能騰出空閒的時候便要幫前台工作。
「兩個草莓蛋糕,一個經典巧克力,一個蘋果布丁慕斯?」
「不對不對,草莓蛋糕要三個!」
「啊,不好意思!」
 雖然忙得讓人暈頭轉向,但泰格莉亞對自己的耐力首屈一指這點充滿了自信。即使店裡亂成一團,她也不會忽略最微小的細節。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突然注意到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女人,穿著一件破舊的披肩。她瞥了一眼陳列櫃,數了一下手上的銅幣,嘆了口氣。
 最終,她還是放棄了,轉過身走掉了。
「那人是住在鐘樓後面的裁縫師哦。」
 索菈正好走過她身邊,悄悄在她耳邊說。
 泰格莉亞之前就聽說索菈除了在蛋糕店打工外,還在閒餘時間做一點裁縫活充家用。
「她家小孩體弱多病,我接過她幹不過來的活。」
「真辛苦啊。」
 她不經意地望去,看到玻璃自動門打開,那女人步伐不穩地走回了街上。
 同時看到,街的另一側,吉拉爾正巧經過。
 騎在白馬上的他也看著那位裁縫,看著她雙手握在胸前,像是逃離蛋糕店一樣走去,露出了悲痛的目光。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可以嗎?」
 第二次訓練結束後,吉拉爾對泰格莉亞說。
 這位白馬王子依舊嚴苛得像魔鬼一樣,但拜他的指導所賜,泰格莉婭那小孩鬥劍似的技巧終於也像了點樣子,她自己幾乎都開始感受到自己的進步了。
 吉拉爾不愧是為偉大的騎士,竟然能把她教出這種水準來。
 巧也是巧,正當她想著自己怎麼才能報答這恩情時,吉拉爾便請她幫忙,於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當然了!」
「多謝。我想拜託你把這個交給一個人,但不要說是我給的。」
 吉拉爾取出了一塊拇指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那火彩如同血滴一般,在淡淡的夜色下光彩照人。
 連對寶石一竅不通的泰格莉亞都能看出,這塊寶石價值連城。
「這麼漂亮的寶石……是給誰?」
「你知道鐘樓後面住著位女裁縫嗎?給她就好。」
「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但我想幫她點忙。但我親自去的話肯定會嚇到人,而且也不知道會被說什麼……」
「確實……」
 吉拉爾終究不是一般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光輝騎士團長。即使他懷著仁慈之心贈出禮物,周圍的人也一定會說三道四。
 不公平啊,作秀啊,是不是暗戀那位裁縫啊一類的。
 泰格莉亞都沒怎麼多想,腦中便浮現出了這麼多聲音,一下對自己有點失望。
 在這座城市錯綜複雜的人脈網絡中,能幫上他的忙,是多麼有緣分的事情啊。
 她一下感覺有些自豪,便義無反顧地接受了這個委託。
 訓練結束,泰格莉婭正準備幫他捎去這份禮物,吉拉爾卻突然想起了什麼:「泰格莉婭,稍等!」
「我把蛋糕給他了,他後來給了我這封感謝信。那傢伙還挺懂禮貌。」
 他遞給泰格莉亞一個純白色,沒有任何裝飾的信封。
 打開後,裡面的信紙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

「你是打算餵豬嗎?」

 泰格莉婭自詡性格沉穩。
 她臉上掛著微笑,在繁忙的生活中抽出時間來反覆改進配方,訓練結束後,便把最新的作品交給吉拉爾。
 黑衣人每次也不辭辛勞地給她留下感想,大概情況如下:
「別浪費食物了。」
「這個質量的東西別拿出來給人吃。」
「這是什麼玩意兒。」
「改進的方向沒錯。但僅此而已了。」
「還不錯。」
 泰格莉婭自詡性格沉穩。
 沒想到活了兩百多年,才意識到這不過是個錯覺。
——一定要這人見識一下。
 泰格莉亞讀過信後氣得腦袋噴煙,吉拉爾則面帶微笑地看著她。
 吉拉爾後來也多次拜託她送給市裡的貧民禮物。
 有次是將一顆藍寶石送給了停電之後,在月光下堅持寫作的年輕劇作家。
 又有次是把一顆鑽石送給了兜售的火柴掉進了水溝裡,被父母毆打,一個人悄悄哭泣的小姑娘。
 從第一次訓練起快過了兩個月的一天,吉拉爾又拜託她去把禮物帶給住在橋下無家可歸的少年們。
 訓練結束後,泰格莉亞快步走向橋下,卻沒有找到那些少年。是被巡夜人轟走了嗎?
 泰格莉亞思考片刻,決定去夜裡的後街瞧瞧。這些少年無家可歸的話,一定會藏身在什麼地方。
 她走過了排氣管爬滿牆壁的餐飲街後面。
 走過了貓追逐老鼠的垃圾場。
 能想到的地方都去過了,卻找不到那些少年在哪裡。
(希望他們沒捲進什麼事件裡…)
 泰格莉亞低頭盯著一隻舔著爪子的貓,思索著。這時,從她背後突然傳來了一把聲音。
「——你在幹什麼?」
「!」
 那語氣不是巡夜人的警告聲,而是帶著尖銳殺氣的詔問。
 她回頭看去。從黑夜中現身的,是一位披著長斗篷的精靈男性。
 他比泰格莉亞略高,年齡略小,身材纖細,土色的皮膚半融進了黑暗中,只有一對亮黃色的眼睛像是明月一樣發著光。
「這不是一個人獨自外出的時間。你偷偷摸摸地在做什麼?」
「……同樣的話,我也可以問你。」
「我問你在做什麼。」
 那男人毫不留情地無視了她的回問。他那不把人放在眼裡的態度,讓泰格莉亞比起不安更先感到一股怒火。要是巡夜人也罷,這麼一個也不知道是何方神仙的人,憑什麼上來就這麼盤問?
 她便靜靜地瞪著那人。
「答不上來嗎?」
 徒手戰鬥的話,身材上泰格莉亞更有優勢,但那人的斗篷裡不可能什麼都沒有藏著。
 她冷靜地分析著危險,但絲毫沒有感覺到那時——黑衣人奇襲她的那一夜時——感到的那種恐懼。
 她非常確定,眼前的這個人與吉拉爾和黑衣人相比不算什麼人物。
 然而泰格莉亞冷靜的樣子似乎讓那男人的疑心越來越重了。
「……你不是普通人吧?」
 黃眼睛男子從斗篷中取出了手掌大小的匕首,刀尖指著泰格莉亞的喉嚨。
「你要敢反抗,就在這裡處置了你。跟我來。」
 她在這人的脅迫下走到的地方,卻是光輝騎士團的兵營──正是她剛剛還在訓練的那裡。
(這人……難道是騎士團的人?)
 但這人拖著的影子如此黑暗和濃密,不像是光輝騎士團的人。
 她們從一個狹窄的後門進入軍營,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了白色屋頂的馬厩。白毛、黑毛的馬匹從木門上方探出頭來。
 從陰影走出來的,是那位黑衣人。
「……什麼事?」
 他沒有像那天那樣穿著盔甲,而是穿著寬領黑襯衫、燈芯絨長褲和膠靴。他右手提著一個塑膠桶,像是在照顧馬匹,身上各處還黏著一些飼料。
 黃眼睛男人挺直身姿:
「我發現了一個可疑人物,可能是在找的間諜。」
 聽著下屬的報告,黑衣人鬱悶地嘆了口氣,眉頭刻下一道尖銳的皺紋。
「……這人的身分我知道,不是她。」
「什……」
 他悶悶不樂地看了看黑衣人,又上下打量著泰格莉婭,最終比了個戴婚戒的手勢:
「難道是您家那位?」
 黑衣人的水桶朝他揮出,而泰格莉亞則一腳踢出,蓋過了他的說話聲。
 遭到兩記猛擊的男人往後飛出了三米多,彈了一下,平攤在地上。這要是普通人,估計直接就上天了。
 黑衣人放下了粉碎的水桶,又嘆了口氣。
「她是吉拉爾的學徒,見習騎士。」
 黃眼睛男人吐了兩口口水,從地上緩緩爬了起來。
「……怪不得,下手這麼重……」
 黑衣人轉向泰格莉婭,比了比爬起來的黃眼睛男人。
「這傢伙叫莫達利翁,是我們的副團長。別看這樣,他有點實力的。」
「謝謝。」
 莫達利翁誠實地點了點頭。
「……可惜是這麼個性格。」
「您說得是。」
 莫達利翁又誠實地點了點頭。
 既然是副團長,那就是黑衣人的下屬了。
 黑衣人的語氣中沒有憤怒,只有種無奈的責任感。
「夜深了,送她回家吧。算是為你認錯人道歉了。」
「有必要嗎?」
 莫達利翁揉了揉被泰格莉亞踢中的側腹。
 要泰格莉亞說,她多一秒也不想和這男人共處一個空間,因此也默默覺得沒有必要。
 但這人的說法只令她極度不爽。
 她的眼神冷峻了起來,而黑衣人把手指抵在眉間的皺紋上。
「……明明有實力,為什麼就不能會說話一點呢?」
「這樣嗎……」
 莫達利翁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
「你當上副團長之後,和下屬交流的機會也多了吧。就沒打算改改嗎?」
「我發自內心改正。」
 「明明本性不壞。」黑衣人嘟囔著,
「我也不會說讓你一下就能好好說話了,但至少在你判斷對方生氣的時候,道個歉就夠了。多注意這一點。」
 在一旁聽著的泰格莉亞沒忍住把內心中的想法吐出了口:「幼兒園?」莫達利翁也真的像個幼兒園小孩一樣認真地回答:「我懂了,還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嗎?」
 一百來歲的男人被二十來歲的男人諄諄告誡的奇妙構圖。
「不,你先做到這一點就夠了。同時追兩隻野兔不是好主意。」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幾乎令人忘記這些都本應是教誡小孩的話。
「不過……光是道歉確實不太夠。」
 黑衣人嚴肅地盯著莫達利翁,泰格莉亞也跟著一起盯著他。
 在昏暗的後街,她只注意到這人明亮的黃色雙眸,但在馬厩的燈光下,她才注意到莫達利翁長得頗為英俊。
 幾乎像是藝術品一樣細緻的容貌,與陽剛的吉拉爾雖然不同,但也美貌非常。雖然不對泰格莉亞的胃口,但喜歡這種外表的人想必也不少。
「……考慮到你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如果能利用它緩解困境的話,再好不過了。」
「團長這種面相不好又不愛笑、能說上話的只有坐騎黑馬的人這麼說,確實非常有說服力啊。」
「……我說你不會說話,就是指這裡啊。」
 莫達利翁猛地回過神,隨即鞠躬道歉了起來。 
「哦,加上姿勢確實好一些。但行禮的話就利用不上你臉上的優勢了。你這樣……歪頭試試?」
 黑衣人像後頸痛一樣歪了歪頭。莫達利翁則像是道歉一樣靈巧地歪了歪頭:「這樣?」
 長得帥的人做這個動作,帶著一點逗笑但又非常可愛,有種奇妙的感覺。被他氣得舉起憤怒拳頭的人,看到這麼有殺傷力的動作,大概都能克制住憤怒回到對話中。
 為什麼小狗胡鬧之後嗚地哼唧一聲,大家就會原諒牠?因為可愛。
 為什麼小貓惡作劇之後喵地叫一聲,大家就不訓斥牠了?因為可愛。
 可愛便是有這種讓任何常理都不再起功用的力量。
 黑衣人嚴肅地點了點頭。
「嗯,這樣就好。之後記好用這招。」
「明白了。」
 盯著這一通教誨的泰格莉婭,不禁嘀咕了一句。
「你真的是暗影騎士團的團長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
「光輝騎士團的寄生蟲。」
 黑衣人還來不及爭辯,莫達利翁便插話道:
「你!不得對團長失敬。」
「你最不配說別人吧。」
 莫達利翁想了想,空了一拍子。
「那對不住了?」
 歪頭。
 這就是所謂鬧劇吧。
「跟你一句話都沒法多說。」
 到頭來,吉拉爾拜託她交的禮物也沒有交到手,但已經到了深夜。
 泰格莉亞轉過身,朝著正門離去,背後卻傳來了制止的聲音。
「喂,站住!」
 她轉過身來,看到黑衣人朝她走來,懶洋洋地伸出了手。
「……怎麼了?」
「……來練兵場,讓我看看你練得怎麼樣了。」
「突然怎麼了?」
「入學考試是三天之後吧。」
「我是問你為什麼突然有心教我了。」
 這突然的提案,只令她感到毛骨悚然,沒有一點欣喜。
 黑衣人一臉不悅,像是有條蟲卡在他喉嚨裡。
「……吃到像樣的東西報答別人,有不妥嗎?」
「像樣的東西…?」
 他在說什麼啊?
 過了一小段時間,泰格莉亞終於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了。
黑衣人的目光落在前面放著的金屬盒上——泰格莉婭帶著蛋糕來的外帶盒子。
「蛋糕……」
 她今天帶來的版本經過了反覆的改良,可謂是自信之作。
 專門使用了減甜的鮮奶油,用各種香料創造出了豐富的口味,烤出了海綿蛋糕。周圍人試吃後給了一致的好評。
——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莫達利翁狐疑地看著張開了口的泰格莉亞。
「你的臉紅得厲害。是過敏了嗎?還是害熱病了?」
「你少說兩句吧!」
 泰格莉亞尖聲喊道。
 莫達利翁又道了個歉,臉上的困惑卻絲毫沒有消失。

「拿著。用練習劍就不像話了。」
 到了練兵場,黑衣人遞給泰格莉亞的,是存在兵營武器庫裡的一把劍。這把劍大概是騎士們實戰用的武器,製作比練習用的鐵劍精巧了許多。
 劍刃打磨得無比光亮,幾乎映照出了她的臉龐,其中所蘊含的實戰氣息令她內心感到一陣寒意。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黑衣人手持的鐵劍是泰格莉亞在練習中使用的鐵劍。三個月前刺向她的那把大劍被放在遠處。
 為什麼不用那把劍? 泰格莉婭還沒有粗神經到連這都需要問的程度。
 但即使如此,這露骨的放水還是令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握著劍柄的手指也自然而然地收緊了。她按這之前學到的姿勢握緊了劍,面朝對手,瞪住了他。
 黑衣人與握住劍柄後的姿態與吉拉爾也不同,帶著一股野性的味道。他的架勢看似粗野,毫無章法,用手中那柄鈍劍揮向了泰格莉亞的喉嚨。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泰格莉亞就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傲慢。
 要打比方,那一劍如同高不見頂的海嘯水牆壓襲而來。
 又如同巨大的龍捲風吞噬著大地。
 這個男人的力量是如此壓倒一切,讓泰格莉亞想到,在因無法抗拒的自然災害而被迫放棄生命的一瞬間,人們感受到的絕望大概不過如此。
 並非他比這之前陪練的吉拉爾更有力量,但泰格莉亞能感覺到,吉拉爾的強大來源於想要守護其他人的溫柔,藏在他嚴苛的教導之中的也是善意 ,與絕望兩字完全沒有關係。
 但這個男人,不一樣。
 他幾乎是遵循命令冷酷奪去人命這一「現象」背後的強大化成人型的樣子。光是對峙了片刻,泰格莉亞就深刻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她覺得牙關都無法咬緊,幾乎要哆嗦起來──這種對手,該怎麼才能戰勝。
 黑衣人的目光如同箭矢一般刺向沉浸在恐懼之中的泰格莉婭。
「——來吧。」
「哈!」
 她手中的劍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被彈開。
 那人迎面擋住她一劍,如同磐石一般一動不動。
「太粗糙了。光靠膂力的劍法毫無意義!」
 她被擋了回來,但借力使勁踩住地面,又一次接近,揮劍,又被輕鬆擋開。
 劍從她手中被彈了出去,在空中飛過,落在不遠處的地上。
「……!」
 攻擊被擋住後,她的手腳感到一股電擊似的麻痺,無法快速移動。而黑衣人的足尖已經刺在自己身上了。
「咕……!」
 她感覺到內臟在體內被擠扁,雙腿失去了大地的支撐,朝側面飛了出去。
 側頭部撞在了地上,連腦髓都在顫抖,面前的世界灰暗了起來,只有一個無情的聲音響起。
「不要以為劍對劍就是戰鬥的一切。不過你想要去的軍校裡確實是這樣——畢竟是學習成為騎士的正道的地方。但你要是身上功夫不行,就會這樣。」
 黑衣人在右邊。
 她的耳中傳來風聲,迅速地將身體滾向左側。黑衣人的劍刺入地面,掠過了她的幾根頭髮。
 從她手上飛出去的劍插在不遠處的沙土地中。她迅速滾去,一躍而起,拔出那把劍,握在手中,重新瞪住了對手。
 就在她尋找黑衣人的破綻時,他嘴角一樣,使得整個面部都扭曲了起來。
「你的劍術真是被寵壞了,沒有一點意志在裡面。吉拉爾教了你三個月,你連劍都握不住?」
 沒有餘力去顧對手的嘲弄。
 她忘我得連呼吸都不記得了,在劍刃中注入了魔力。
 在和吉拉爾的訓練中,大多是圍繞基礎,利用體力的劍法,但和這男人對峙,如果中了哪怕一劍,恐怕都會直接結束。
 那麼中距離的斬擊或許便是她的一線生機。
 純淨的魔力在她的劍刃上閃爍,隨著揮出化作一道閃光。
 光刃擦過地面,在地表上畫出一條撕裂的蟒蛇一般的痕跡,但對方連躲避都不躲避。
「……太弱了。」
 斬擊命中了黑衣人的肩膀,撕裂了他的上衣,露出了肩膀,但連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
「雕蟲小技。你要只是來扮言情女主角的話,還是趁早滾蛋吧。下輩子可能機會都大一點。」
 剛剛斥責莫達利翁的那張嘴,現在對準了自己。
 然而他們之間的實力差距便是如此之大,泰格莉婭甚至無法反駁。
「……!」
 她不甘地咬緊了嘴唇,甚至鑽出了一顆血珠,血珠破裂開來,染紅了她的雙唇。

——我想做騎士。
 她當時和吉拉爾如此說,完全是出自想要高攀夢中的白馬王子這種歪心思。
 在嚴格的訓練中也沒有喊苦喊累,只是不想讓吉拉爾失望。
 所以她在這樣的鍛鍊中,常常感覺未來依舊是模糊的一團,看不清有什麼。
 泰格莉亞覺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自打生來,她比起其他人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身上這怪力。
 小時候的夢想是當新娘,其次是在蛋糕店工作。
 在這種模糊的夢想中不知不覺成了大人,也真的當上了糕點師。她相信,沒有人吃蛋糕時會露出不悅的表情——雖然這份工作非常辛苦,但確實和她年輕時憧憬的一樣,是為人們帶來快樂的好工作。
 她的另一個夢想是當上新娘。雖然她也夢想過童話書裡那樣的戀愛故事,但泰格莉婭成了大人之後也明白圓滿結局之後,故事主角的生活依舊要繼續下去。但正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她才衷心希望能遇見和自己走過整個人生的人,成為真正幸福的新娘。
 過了兩百年,這兩個夢想在這一刻消失無形,變了形狀。
 她想成為騎士。
 比誰都要強,不輸給任何人的騎士。
 此時此刻,泰格莉亞生來第一次想要變得更強。

「——我要讓你認可我。」
 黑衣人哼了一聲。
「如果你能做到的話,便試試吧。」

 *

 考試過去了一週的時間。
 多數申請者是衣著光鮮的年輕人,應該都是家境殷實的孩子,像泰格莉亞這樣的成年人則是少數。然而她筆試中的能比照答案的部分對了八成,在實踐考試中的表現也非常出色。
 有吉拉爾這整個國家屈指可數的騎士親自訓練,其他申請者的劍術在她面前如同兒戲。更何況他們揮舞著纖細白嫩的手臂對抗泰格莉婭,如同對抗一塊嵬然不動的岩壁。
 考試的結果今天就要出來了。
 泰格莉亞靠在客廳沙發上,盯著自己合在一起的雙手。秒針的聲音在房間裡清晰地迴響。
 終於,門鈴響了。泰格莉婭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信封,撕開了蠟封。
「——!」
 她迅速掃過上面的幾行字,便跑了出去。
 腳上穿的是一雙破舊的涼鞋,頭髮也亂糟糟的,身上穿得跟睡衣沒差多少——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跑了出去,只為盡快告訴那個人。
 她像風一樣奔跑,太陽穴激動地跳動著,空氣呼嘯著從她的耳尖穿過。街上人們紛紛望向她。
 但她一點也不介意。
 衛兵認出了泰格莉亞的身影,驚訝地打開了前門。她來不及等大門完全打開,便橫過身體穿過縫隙,擠到了另一邊。
 她在白色的走廊上瘋跑,身體幾乎都跟不上意志,自己的雙腿慢得令人沮喪。快啊! 快啊! 一刻都不要耽擱!
 泰格莉亞離成為像樣的騎士自然還很遠,那天晚上無論如何挑戰黑衣人,都不可能獲得他的認可。
 但即使如此,只要能報告這件事,一定——
 女一邊跑著,一邊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

 就在那一瞬間,一道光閃過,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染成了白色,泰格莉婭瞇起了眼睛。
 那是她熟悉的,光輝騎士團的清廉的光。但泰格莉亞超乎常人的鼻孔比起眼睛先感到了有什麼不對。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鐵味——
 下一刻,眼前的被紅色染盡的一切才映入了她的視界,令她感到眼窩發熱。
「——!」
 泰格莉亞手中的合格通知書落在地上。
 她踉蹌地踩在那張紙上,把它弄成了一團。
 她睜大的雙眼映出的是吉拉爾的身姿,靠在牆邊,雙腳無力地耷拉在地上。

 一道筆直的刀痕從右肩貫穿到軀幹和腹部,撕裂了他整件盔甲和下面的血肉,鮮血從他身上汩汩湧出。
 那兩顆藍寶石一樣的眼睛也變得黯淡渾濁,盯著虛空一動不動。
 吉拉爾身上的生命跡像已經消失殆盡,任何希望都已渺茫。
 他那空洞的目光所望之處,站著那位黑衣男人。
 他像是化了一個雕像,紋絲不動,靜靜地俯視著吉拉爾。
 手中的大劍上沾滿了血污,一滴又一滴的鮮血從劍尖落在地面上。

——滴答、滴答、滴答。
 水聲竟然可以如此清晰,如此生動。
 男人緩緩抬起了頭,看到了泰格莉亞。他的雙眼中沒有任何能稱作感情的東西——沒有憤怒、沒有憎惡——只是像兩面平靜的水面。
「你來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泰格莉亞的腳下,看到了那張被她踩在腳下的信封,和上面的文字。
「哦,這樣啊。」
「……你,怎麼……為什麼……!」
 思考的處理跟不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她只感覺到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中湧出,順著臉頰流下。
「你為什麼要殺了他!」
 黑衣人沒有回答。
「他說你是他的朋友……」
 雜亂無章的情緒被語言的線條連接起來,勾勒出輪廓,最終形成一個統一的形狀。
 熾烈的怒火噴湧而出,令她頭腦發昏,她用幾乎要撕裂聲帶的力量喊道:
「——我要殺了你!」
「如果你能做到的話,便試試吧。」
 和幾天前一樣的答覆。
 說罷,黑衣人便轉身離去,消失在柱子的陰影中。
 快追。
 雖然這麼想,但泰格莉亞明白自己和黑衣人之間的實力差距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一步也邁不出去。即使追上了,也不過是再加上一具屍體。和吉拉爾一起度過的時間,給予了她在如此激昂的狀況下冷靜思考的能力。
 隨即,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泰格莉婭的影子在她腳下扭曲了起來,像是肩膀在震動一樣抖動著。像是發自泥濘的聲音傳來。

——真可憐。
 
 那聲音如此輕柔,像男人,像女人,又像是弦樂器的齊奏。那熟悉的、聽過無數次的聲音,終於讓泰格莉亞意識到自己在夢境之中。

——真可憐。
——你一定深愛著吉拉爾吧。
——你是為了吉拉爾,才不屈不撓地鑽研蛋糕食譜的吧。
——所以,你拿到合格通知後,最先想告訴的人才是吉拉爾吧。
——如果那時的你擁有力量,一定不會讓殺害你愛人的兇手逃脫吧。

「嗯。」
 所以,她拚死地修練劍術。
 無論是在軍校學習期間,或是畢業後當上騎士,促使泰格莉亞握起劍的都是悔恨與憎惡。
 通利對峙時,黑衣人比記憶中的身軀彷彿小了一些,頭髮中也夾雜著白色,消瘦的臉頰和眉間的咒文都寫著歲月的痕跡。
 兩人劍術勢均力敵,但魔力和膂力都是泰格莉亞更勝一籌。這並非是泰格莉婭自賣自誇,而是客觀正確的評價。
 即使如此,泰格莉亞還是敗了。這是無法辯駁的事實。
 四季輪迴,她從未曠過一天的訓練。她擁有遠比以前強大的力量──而那個流浪生活的黑衣人不可能有她的訓練條件。
 與不斷超越過去的自己的泰格莉亞不同,那個人的全盛時期是十一年前他還是團長的時候。在那之後,他的水平只會一天又一天地生疏,身體也越來越蒼老——
 但即使如此,泰格莉亞也無法想像自己戰勝那個男人,砍下他首級的樣子。想像中的自己,永遠是那天站在殺人現場,只能全身顫抖,咬著嘴唇的弱女人。
 為什麼!
 她問道,於是泥濘便嗤笑著回答。
——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
——方法我們有的是。
——而且觸手可及啊。你想想,擁有著巨大生命之力的人……
——只有這樣,你的劍才能獲得更強的力量。
「……是。」
 泰格莉婭暗自嘆息。
 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呢?
 
——讓我見見你的慾望吧,騎士泰格莉亞。

「是,混沌大人。」
 在床舖上半夢半醒的泰格莉亞用像唱歌一樣的聲音唸道。
 稍後,拉迪莉娜和莫莫克便在另一個床舖上動了動,醒了過來。拉迪莉娜揉了揉眼睛,把半瞇著眼睛轉向泰格莉婭,昏昏欲睡地問:
「……你剛剛說什麼?」
 泰格莉亞臉上現出了柔和的微笑。
「沒事,別在意。來吧,天亮了,洗漱去晨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