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洛瓦他們抵達南部領都波蒂姆時,幾乎要到正午時分。
領都由地方的領主統治,而泰格莉婭擔任團長的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的兵營也設置在這裡。在莫達利翁的帶領下,他們決定來這裡打聽。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波蒂姆吹拂著悠閒的微風。小鎮環境優美,電動四輪車緩緩駛過街道,在騎馬的羅洛瓦等人身旁也絲毫不顯突兀,令人感嘆是結合了神聖魔術與科學的這個國家。
當他們並排沿著道路前進去兵營時,看到前方有一匹身披鎧甲的灰毛馬朝他們走來。
騎士是個穿著盔甲的人類,留著一頭濃密的黑髮,戴著細長的銀邊眼鏡。
那人走到目視距離,看到了莫達利翁,毫不遮掩地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呃。」
「哦,是你啊。」
莫達利翁拉住韁繩,讓尼古拉停下。對面的灰毛馬也停了下來,騎手用嚴肅的語氣詰問:
「你來波蒂姆做什麼?」
「我帶他們來見泰格莉婭。」
眼鏡男冰冷的眼神投向了羅洛瓦他們。
「植培種和炎龍……都不是本地人。你沒安什麼好心吧。」
羅洛瓦不禁感到一股不自在,小聲朝身後的莫達利翁發問:
「……對面完全戒心拉起來了啊,您認識他嗎……?」
「萊奈特,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副團長。」
「那不是厲害人物嘛!」
「沒錯。你看他那副眼鏡的樣子,怎麼看都是個文官吧?但他其實還挺有兩下子的。」
「呃,不是……莫達利翁……!」
羅洛瓦驚慌失措,因為莫達利翁完全沒有注意到說話的音量。
對面當然聽見了。
萊奈特手握佩劍,語氣也尖銳了起來。
「什麼『沉默的莫達利翁』啊。看我今天不把你那張嘴縫上!」
「而且脾氣還不好。」
莫達利翁彷彿完全沒有聽到對面的斥責,略帶憂鬱地嘆了口氣:
「如你所見,光輝騎士團和我們暗影騎士團一向不和。」
「不是,我感覺這不怪暗影騎士團,只能怪您自己吧……」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指責,莫達利翁眨了眨眼睛。
「怪我嗎?」
「呃……我覺得怪您。」
莫達利翁沉思了片刻,隨即轉向萊奈特,微微歪了歪頭。
「那對不住了?」
那副樣子,只能說是非常可愛。
「……嘁。算了,如果你在反省的話……」
萊奈特一臉悶悶不樂地剛想點頭,但下巴剛落下去,便回過了神來。
他像是反彈了起來一樣怒吼道:
「你這傢伙,這種把戲只有年輕貌美的時候才有用!給我記好了!」
莫達利翁終究是長命的種族。
「……這樣啊。那大概還有50年……不,60年……」
萊奈特無視了開始認真思考還剩多少年的莫達利翁,視線投向了羅洛瓦。
「你倒是看起來比這傢伙像話些啊。」
「大概……是……?」
羅洛瓦正感嘆著莫達利翁的粗線條竟然意外地派上了用場,看到萊奈特轉向了兵營的方向。
「你說找泰格莉婭大人有事?不巧那位大人昨晚開始就在忙婚禮的事情,現在不在。」
「啊,這樣啊。」
考慮到泰格莉亞也是位妙齡女子,忙著準備婚禮也不是什麼怪事——
驚訝來得晚了片刻。
「婚禮——?!」
羅洛瓦和莫達利翁掐高的聲音疊在一起,迴盪在金秋的天空中。
天空都市王冠齒輪和地表之間除了財富和治安的差距,但還有一個無法忽視的差距。
那就是時尚度。
衣食住行等一切時尚都來自天上,然後慢慢傳到地表。在傳播的過程中,受經濟條件的限制,其中尤其華麗奢侈的部分都被削減,變得越發平庸老土。
天上流行起絲綢的大蝴蝶結,傳到地表就變成了油亮庸豔的合成纖維材質。
天上流行起精緻的花卉圖紋,傳到了地表就變成了兒童塗鴉一樣毫無是處的花紋。
波蒂姆在地表都市中雖然算是生活水準頗為寬裕,也難逃這個命運。從年輕的少女到寬裕的中年婦人都接受了比流行的最前線稍微延遲兩週的「稍微有點土」的風格。
不如說,是被迫接受——
而這種事情,有些人是打死也不肯的。
年輕時的索菈夫人便是位奮起反抗的人。
生在波蒂姆的她打小便看著這種蔓延的「稍微有點土」的風格不順眼,為之憂鬱,為之悲憤,終於親手打造了自己的服裝店「索菈芙蓉」。
就算是最基礎款式的吊裙,也一定要依照最新的時尚潮流設計。在位於後街的總店裡,她也親自負責高級訂製時裝。
她的挑剔也體現在布料、線材和紐扣等細節上——每一種布料、線和紐帶都是從精挑細選的供應商那裡購買的。
當然,成衣的價格都非常昂貴,高級訂製的價格也自然能輕鬆達到天文數字。
即使如此,波蒂姆的貴婦人依舊用自己的名字把「索菈芙蓉」的預約單塞得滿滿的,而且無論她們攢了多少錢,都得要排上幾年的隊才能有一次訂製的機會。
不過,有一個例外。
「——怎麼樣,泰格莉婭?」
在只接待高級訂製時裝的總店裡。
站在索菈面前的,是位長著亞麻色頭髮的精靈女性——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長泰格莉亞。
她身上套著一件鮮豔的翠綠色長裙,在長鏡前轉了一圈,豐滿的裙擺甩開,輕柔地舞動著落下。
「尺寸剛剛好。這麼突然拜託你,真是不好意思。」
「千萬別客氣,我能幫上您的忙真是再好不過了。」
「哎呀,對我就別這麼像外人一樣啦。」
泰格莉亞聳了聳肩,笑了起來,索菈也被她帶得露出了微笑。要是店裡的員工知道以嚴格苛刻、絕不妥協而出名的索菈能露出這種表情,想必會受不小的驚嚇。
泰格莉亞是索菈的舊友,為索菈開店出錢的也是她。
兩人在二十五年前相識──索菈是人類,所以現在的確有了配得上「夫人」這一名號的相貌,身為精靈族的泰格莉亞卻和二十五年前沒有什麼可見的變化。
兩人相識是同在波蒂姆的一家蛋糕店裡打過工。
索菈負責的是前台賣貨,泰格莉亞則是糕點師。當時有不少同事好奇,為什麼又開朗又漂亮的泰格莉亞不去招徠顧客,而是在後台做糕點師,索菈卻清楚知道其中緣由——泰格莉婭的怪力非同一般。
她扛起上百公斤的小麥粉,走起路來還能面帶微笑;打完大桶大桶的鮮奶油之後,還顯得神采奕奕。
雖說糕點製作的機械化程度比過去高了不少,但糕點師到頭來還是個力氣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糕點師甚至可以算是泰格莉亞天生的職業。
在十一年前,她突然辭掉了工作。眾人在震驚之餘發現她不僅突然去當了騎士,而且平步青雲,以驚人的速度當上了騎士團長。
索菈這才明白,她的這份天賦不該被甜甜的蛋糕和奶油所埋沒。
泰格莉亞領上了對得起職位的津貼,便幫著索菈開設了「索菈芙蓉」。
也就是說,要不是泰格莉婭,索菈或許今天還在賣蛋糕。
因此,即使有哪裡的女王請她打造一身行頭,索菈也會把泰格莉亞的委託放在前面。
「這下婚禮就沒問題了……她是你們店的新人?我第一次見啊。」
泰格莉亞的視線從長鏡上移開,看到了一位穿著淡墨色棉布連身裙的姑娘。
店內除了索菈和泰格莉亞只有她一個人。這位姑娘留著淺褐色的短髮,垂著短短的眉毛,害羞地低下了頭,像是躲避泰格莉婭的視線。
身為索菈芙蓉的員工,她的外表和儀容都不算精緻,也一點不顯眼,似乎隨時要融化在梳妝台的陰影中。
索菈不經意地「啊」了一聲--要不是泰格莉亞提起來,她也忘掉了這裡還有第三個人。
「她是我最近找到的新供應商,說想看看成品的樣子。你看,這是上好的布料吧?這東西在王冠齒輪估計都不好拿到呢。」
索菈撫了撫泰格莉亞裙子上柔美的氣球袖。
王冠齒輪今年流行的是綠色,而且還是幾乎帶點螢光的祖母綠那樣的綠色。這個顏色的困難是,只要材質不達標,成品就會顯得無比廉價。苦惱之末,索菈終於找到了這種布料。
雖然不是品牌貨,但這布料的品質好得驚人。據說這位供應商連王冠齒輪的「內行人」都不願意互相分享。
更何況價格也比市價便宜幾成,只要可能之後一定還會從她們那裡進貨。
索菈越說越興奮,而泰格莉亞也只能露出稍微有點尷尬的微笑。
「是……看來把一切都交給你安排真是選對人了。我對流行一竅不通……」
「您工作那麼忙,當然沒辦法了。」
儘管在過去的3000年間領土面積有所縮小,王冠聖域依舊幅員遼闊。此外,由第二騎士團負責的南部地區緊鄰龍族帝國,即使說漂亮話也難以稱之為太平盛世。治理這片地區,再多的時間和人力也是不夠的。
泰格莉亞像個走失的孩子一樣怯懦地低垂著眉毛,很難讓人相信她手下率領著無數猛士。
「沒你在,我馬上就不修邊幅了。你要是注意到什麼,儘管告訴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您戴的這根頭繩還不夠講究。」
泰格莉亞用來束著頭髮的是一根粉紅色的編織繩,雖說是絲鍛材質,光澤也還說得過去,但做工粗糙,彷彿是初學者的手工課作業。顏色也過於鮮豔,顯得有些廉價,與為她準備的這套服裝的確很不相配。
人云一顆首飾也能撼動一個國家,飾品的力量絕對不能小看。注重細節的索菈自然不會放過哪怕一條頭繩。
「這件您是在哪裡買到的?」
泰格莉亞眨了眨眼睛,歪頭想了想。
「哎……在哪裡呢……」
「那我幫您準備一件別的吧。」
「是……」
泰格莉亞隨口答應道,但立刻就搖起了頭。
「——啊不,不用了,這樣就好。好意心領了。」
「對不起,是我僭越了。」
索菈把泰格莉亞的希望放在第一位,沒有堅持要她換上其他的。
「那這個就作為贈品送給您了,如果您不介意可以搭配使用。」
索菈遞給泰格莉亞的是一塊和裙子採用了相同布料的布飾,和平時身穿鎧甲的泰格莉亞佩帶的裝飾設計風格迥然不同。
翠綠的布飾隨風飄揚,美不勝收,交際花平時穿戴的飾品也無法與之媲美。
「真漂亮!謝謝你,我一定戴。」
泰格莉亞伸出手來,接過了索菈的贈品。
這寧靜的下午,幾乎令人忘記她平常是仗劍戰鬥的騎士。
服飾店的窗戶敞開著,輕薄的蕾絲窗簾在微風中搖曳。
小店藏在後街,避開了人來人往的大道,窗外只有枝葉繁茂的針葉樹,隨秋風擺動。
就在那一刻,被陽光照亮了臉頰的泰格莉亞眼中突然注意到了一個黑色的異物。
「——!」
泰格莉亞伸手拿起了旁邊工作台上的裁縫剪刀,臉上洋溢著柔和的微笑。
「這把剪刀借我用一下?」
「嗯?當然可以。」
泰格莉亞把裁縫剪刀在手裡掂了掂,像是在感受那冷冰冰的黑鐵的重量,隨即手腕一抖,將剪刀擲了出去。
剪刀劃過一條筆直的黑色軌跡,穿過窗簾的縫隙,刺中了窗外那棵針葉樹的樹冠。
「怎、怎麼了?!」
索菈話音未落,泰格莉亞一隻腳已經踏在窗框上,朝著窗外躍去,身上仍穿著那套長裙。
她把手塞進了樹冠裡,拿出時,手上抓著一隻撲騰著企圖逃脫的監視鳥,翅膀上刺著她剛剛擲出的那把裁縫剪刀。
剛剛還穿著長裙開心得像個小女孩一樣的泰格莉婭,這時儼然變回了騎士團長。她利索地取下了剪刀,斬釘截鐵地說:
「——偷聽可真是沒品味。」
片刻工夫,莫達利翁便從針葉樹後走了出來。
他像是投降一樣舉起了雙手。
「是我錯了,對不起。」
「不用道歉,納命便是。」
「……能先賒上嗎?」
「那可不行,我好女不等男。」
湧上泰格莉亞眉頭的,不是萊奈特那種夾雜著親切的嗔怒——
她的藍眼睛閃爍著仇恨的紫色,如同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就在這場慘烈的戰鬥即將開始的那一瞬間。
「——請、請稍等一下!」
一個綠色的影子從莫達利翁身後躍出,打破了劍拔弩張的氣氛。泰格莉婭看到他,怒氣一瞬間便消散無形了。
「哎呀,這不是羅洛瓦嘛!」
「對不起,我沒能阻止莫達利翁……」
羅洛瓦感到非常無力,咬緊了嘴唇。
提出要偷窺泰格莉亞在做什麼的,確實是莫達利翁。
他一臉嚴肅地闡明,自己堅決不相信那個泰格莉亞竟然要結婚了,一定要全力親手調查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拉迪莉娜對此沒表現出任何興趣,而是選擇和莫莫克先去兵營,把制止莫達利翁這個重任交給了羅洛瓦一個人。
顯然,他沒能順利完成任務。
泰格莉亞滿面慈愛地轉向羅洛瓦,手裡的裁縫剪刀依舊指著莫達利翁的喉嚨。
「你有這份心思就足夠了。你最近怎麼樣?在通利那件事之後,我很擔心你們……」
「謝謝,還算可以。」
「那就好。你們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說來話長……」
在和泰格莉亞一同走回兵營的路上,羅洛瓦向她講述了自己身上詛咒傷口的來龍去脈。
泰格莉亞聽完整個故事,垂下頭陷入了沉思。
「治療的秘密藏在我的劍中……?」
「是。您想到什麼都好……有什麼線索嗎? 」
泰格莉亞換下了綠色的長裙,穿上方便行動的白色便服,但佩帶的大劍在這身整潔清爽的行頭上依舊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波蒂姆的居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幅景象,路上偶爾有人向泰格莉亞問好,但沒有任何人以奇怪的眼神看她。
泰格莉亞摸了摸大劍的劍柄。
「這是我就任團長時,騎士團賜給我的武器。狂風兵裝只有團長和副團長可以使用,全部在騎士團的即時管理下。」
說明到了這裡,她補充了一句:「接下來的部分我都只是聽說的。」
「——這把劍是在十四年前成了現在的樣子。據說當時的副團長吉拉爾在任務中找到了一塊擁有強大魔力的石頭,用它增強了這柄劍的力量。這都是在我加入騎士團之前的事情了,或許當時就在騎士團裡的人會知道更多詳情。」
泰格莉婭說出最後一句的語調不無諷刺,還朝後瞥了一眼。
莫達利翁肩上扛著兩大袋小麥和白砂糖,踉踉蹌地跟在兩人後面。
這便是他偷窺的懲罰了。
「我的身子沒你那麼粗獷……」
都這樣了,嘴還停不下來,大概也算是這人的一種本事了。
「您真應該慶幸自己還活著……」
羅洛瓦柔聲斥責。
莫達利翁呼哧帶喘地接下了泰格莉亞的話:
「呼……呼……我也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當時和他一起去執行任務的是副團長奧布斯克迪特,我只是個小隊長——」
「真沒用。」
泰格莉亞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
「具體是什麼任務?」
羅洛瓦問道。泰格莉婭則瞇起了眼睛,像是在回憶什麼。
「十四年前,據說出現了一隻窮兇極惡的魔獸,兩個人的任務便是去討伐這隻魔獸。」
「這樣啊。但奧布斯克迪特那時是暗影騎士團的人吧?為什麼派他去討伐魔獸?」
從莫達利翁這副情報人做派就能看出來,暗影騎士團通常是活躍在幕後的軍隊,不像是會去討伐魔獸的那類。
莫達利翁提了提從肩上滑落的小麥袋:
「奧布斯克迪特是第四騎士團裡少見的力量型,所以才派他的吧。」
「啊,的確。」
羅洛瓦記憶之中的奧布斯克迪特,幾乎是「強力」兩個字化作人形的樣子。
「莫達利翁,您對那隻魔獸了解多少?」
「當時的報告資料幾乎都不見了……不,這個說法不準確。」
莫達利翁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
「……應該說,與前團長奧布斯克迪特有關的資料幾乎全部消失了。剩下的不過是通緝令照片這個級別的東西。」
「這樣啊……」
泰格莉亞提高了聲音,像是想要安慰沮喪的羅洛瓦一樣:
「那樣的話,去當時討伐魔獸的地方看看如何?明天沒問題的話,我也可以同行。」
「真的可以嗎?」
羅洛瓦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話頭。
這一路走來,無論多麼微不足道的線索,他都無法放過。
但羅洛瓦突然想到了什麼,「哎?」了一聲。
「話說泰格莉婭,您今天不是婚禮嗎?」
在婚禮第二天就帶著新娘出門,實在是不像話。
「沒錯,晚上就是。所以接下來就要做蛋糕了。讓他帶著的是配料——麵粉和白砂糖。」
「蛋糕?您自己做嗎?」
「畢竟人家之前就一直說婚禮上想吃到我親手做的蛋糕呢。」
「您那位這麼說的?」
「是,新娘莉莉庫拉大人是我的老相識了。」
羅洛瓦緩緩舉起了右手。
「……呃,您等一下……」
「怎麼了?」
泰格莉亞這才明白羅洛瓦和莫達利翁搞錯了什麼,慢慢睜大了眼睛,慢了半拍才笑了起來。
「不是我的婚禮啦。要結婚的是波蒂姆領主的大小姐莉莉庫拉大人,我只是宴賓而已。」
「這樣啊……誤會了。」
羅洛瓦羞愧難當,耳垂都染上了紅色。
「莉莉庫拉大人尤其喜歡吃我做的蛋糕,我之前就答應她幫她做結婚蛋糕。來,我們得抓緊時間了。」
三人又走了一陣,終於看到了光輝騎士團第二騎士團的兵營。
在純白石柱後面有一扇高得要抬頭仰望才能看到門框的大門。看門的騎士們注意到泰格莉婭,直起了身姿。
「向您問好。」
泰格莉亞露出了大方的微笑,舉起了右手,大門便隨著沉重的聲音打開了。
「請進去吧。」
兵營的地面潔白無瑕,讓羅洛瓦一時間猶豫了一下是不是在門口應該脫鞋。
地板和柱子都是由純白色的石頭打磨而成,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高大的拱形圓柱支撐著天花板,門口吹進的空氣涼爽而清澈。
與其說這是士兵集結的地方,不如說更像是一座古老優雅的聖殿。
「拉迪應該已經到了。」
「這樣?那她應該在練兵場那邊吧。」
泰格莉亞優雅地提起長裙的裙襬,悠然自得地穿過走廊,路上遇到的騎士紛紛向她鞠躬問好。
羅洛瓦朝柱廊之外瞥去,看到了白色屋頂的馬廄。阿魯布和尼可拉正把臉湊到了木門之後,朝他望來。
看來拉迪莉娜把它們交給了這裡臨時保管。
阿魯布似乎是對這裡每匹馬都要單獨隔開的(和利浦莫那座寬廣的庭院相比頗為)狹窄馬房頗有些不滿,瞪著羅洛瓦嘶鳴了起來。
泰格莉亞停下了腳步,望向了馬厩的方向,突然吸了一口氣。
「……阿魯布?」
還沒等羅洛瓦反應過來,泰格莉亞便跑出迴廊,來到了馬厩那裡。
「阿魯布!你怎麼在這裡?」
泰格莉亞伸出手來,阿魯布則用臉蹭了上去。想到這匹馬之前表現出的性情,她無數次企圖咬拉迪莉娜的樣子,幾乎難以想像這是同一匹馬。
追了上來的羅洛瓦問:
「您認識阿魯布嗎?」
「那當然。阿魯布是前團長吉拉爾的馬,她比誰跑得都快,比誰都更有尊嚴——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有不少聽說過她的大名。」
被判搬運行李的莫達利翁插嘴:
「我就知道。借來阿魯布的那家門口有燕子紋章——燕子是吉拉爾家的紋章啊。而且雖然有猜想成分,但這樣尼古拉會親近阿魯布也說得通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泰格莉亞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用充滿慈愛和懷念的目光轉向了阿魯布。
「你最近怎麼樣?都二十多歲了吧?呵呵,有沒有稍微瘦下來一點啊。」
這一說不了得,阿魯布一下翻臉不認人,張嘴就要咬泰格莉婭撫摸著她的手。泰格莉婭慌忙把手縮了回來,笑得肩膀直搖。
從遠處突然傳來了拉迪莉娜的喊聲。
「——羅洛瓦!」
拉迪莉娜和莫莫克出現在走廊盡頭,快步朝這邊走來。她的衣服和身上都沾著沙子,看得出來了兵營之後肯定沒閒著。
羅洛瓦和她解釋了關於泰格莉亞婚禮的誤解後,她只是冷淡地回了一聲「哦」。
「所以,明天去現場?那還有不少時間。泰格莉婭,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事情嗎?」
「確實……」
泰格莉亞想了想,隨即把目光投向了馬厩裡掛著的機械鐘。
時針正指著十三時之前的一點點。
「那就拜託你們幫我做蛋糕吧。」
「沒問題。」
「如果有我能幫忙的地方,當然了。」
「多謝你們倆了。」
氣氛剛剛溫馨起來一點,莫達利翁便悠揚地插了進來。
「我也來幫忙吧。」
「不用了,謝謝。」
羅洛瓦、拉迪莉娜和泰格莉亞三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泰格莉亞領著他們來到了兵營中的廚房。
畢竟要供住在這裡的所有團員伙食,台案上大量巨大的鍋碗瓢盆一字排開,十分壯觀。
泰格莉亞像是抬棉花糖一樣輕盈地拿起了把莫達利翁壓得半死不活的那些麻袋,放在不銹鋼台面上。
「總之,我們開始吧。」
泰格莉亞遞了一件圍裙給拉迪莉娜,自己也穿上了廚師服。
「我這邊馬上就好。」
羅洛瓦一邊說著,一邊幫忙用毛巾擦乾在池子裡洗淨身體的植物們。…
帶著詛咒傷口的羅洛瓦沒辦法幹力氣活,因此由植物們代他工作。
「來不及給各位植物們準備圍裙了,真不好意思。」
泰格莉亞輕輕低下了頭,而植物們則擺起葉子,彷彿告訴她不用在意。
「今天我們要做的是水果奶油海綿結婚蛋糕。」
泰格莉亞舉起一張寫有食譜的紙,向拉迪莉娜她們下起了指令。
首先是稱重。根據泰格莉婭的提醒,在烘焙裡最不能犯錯的就是稱重,稱重一旦錯誤就全完了。
泰格莉亞和拉迪莉娜按手寫的食譜用稱量出各種材料所需的份量,同時植物們用作為兩手的葉片開始流利地打起了雞蛋。
「真是比我還上手啊。」
坐在椅子上的羅洛瓦感嘆道。聽到這,其中一棵植物停下手中的活計,洋洋自得地哼哼笑了起來。雖然植物沒有眼睛也沒有嘴,但羅洛瓦能明白它們想表達什麼。
難道是叛逆期?
稱重結束後,泰格莉婭開始在一個巨大的盆子裡混合所有材料。也不知道這個蛋糕究竟是幾人份,但要不是有她的膂力,恐怕這個足夠泡澡大的盆子裡的所有材料根本混合不到一起。
這些需要經驗的工作交給了泰格莉婭,拉迪莉娜則負責為水果剝皮,切成小塊。
或許因為她平常拿著的是劍,拿起水果刀的樣子都顯得有點威風。
「嗯……?」
拉迪莉娜為了確認朝放在台面上的食譜看了幾眼,這才注意到那後面還放著一張別的食譜。
她把那張食譜拿了起來,看了看。
這次要做的蛋糕印在一張嶄新的紙上,後面那張食譜卻明顯有些年頭了,不禁顏色微微發黃,有些地方還沾上了污漬。
她讀了讀,發現除了尺寸之外,基本上和這次要做的蛋糕相同。這次的蛋糕可能有一抱那麼大,但這個食譜上的蛋糕不過八寸來大,對於一小群人剛剛好的尺寸。
「這個食譜還挺老的啊。」
「呵呵,這是我的特色蛋糕。啊對了,這個可不能忘掉。」
泰格莉亞從架子頂端取下了一個放著各種香料的玻璃罐。
打開玻璃罐,從裡面取出了紅色、白色、黑色各種顏色的香料,用手磨研成粉末。廚房裡飄著香料的氣味。
泰格莉亞把各式香料全部磨成了細粉,加入了海綿蛋糕的材料裡。
拉迪莉娜從側面瞥來。
「哦?不是普通的海綿蛋糕啊。」
「嗯,減少了甜味,但透過香料和水果也可以彌補口味。這樣不喜歡吃甜口的人也能吃吧?畢竟婚禮上肯定有各種各樣的人嘛。」
「是……」
泰格莉亞把麵糊倒進了模具,放進了烤箱,然後開始打發奶油。
拉迪莉娜正拿著一把小水果刀開始一個一個把草莓雕成好看的形狀,像是盛開在利浦莫的玫瑰叢一樣,非常美麗。
植物們被她精湛的手藝折服,紛紛跑到了她周圍屏息觀察。
「真厲害啊。練過?」
羅洛瓦問。拉迪莉娜頭也不抬地繼續著手裡的刀工。
「水果是第一次,但蔬菜的話連龍我都能雕出來。」
「手真巧啊。」
羅洛瓦只會做一些砂鍋之類的簡單菜,外形是否好看他從未在意過。
植物遞給他一把水果刀,彷彿鼓勵他也試試看,但羅洛瓦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讓他上,結果不言自明。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自己的手,回過神來才發現泰格莉亞已經忙完了,蛋糕幾乎快要做好了。
泰格莉亞從拉迪莉娜那裡接過了小山一樣的雕花水果,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糖飾和這些在婚禮現場再做。羅洛瓦,拉迪莉娜,植物們,謝謝你們。」
成品是個三層的結婚蛋糕,還沒有裝飾,所以看起來頗為簡樸,但一層層的奶油包裹在上面,就像是純潔而美麗的帷幔。
再裝飾上五顏六色的水果、鍍銀糖和金色糖線,一定會讓人嘆為觀止吧。
「這邊是分給團員的份。」
泰格莉亞指了指台面上的一個大盤子,裡面放著另一個蛋糕。
簡單疊在一起的薄海綿蛋糕之間夾著鮮奶油,上面撒著拉迪莉娜雕得不是很滿意的草莓。
雖然是用餘料做的,卻完全不粗製濫造,甚至這種休閒感反而顯得有些時髦。
泰格莉亞調皮地笑了。
「要不要先嚐一口?」
羅洛瓦他們歡呼了起來,沒過片刻便一人領到了一小盤蛋糕。
他們紛紛品嚐起來。
「好好吃!」
「那就好。」
「那個……真的很好吃!」
羅洛瓦為自己只能說出這麼無趣的讚揚而感到頗為難受。畢竟他平常很少有機會吃到美食,也沒有什麼機會鍛鍊這方面的詞彙量。
拉迪莉娜則吃下一口,細嚼慢嚥之後,深深點了點頭。
「確實沒有太甜,但香辛料的味道非常深奧,吃多少都不會膩,非常好吃。」
「沒錯沒錯!」
羅洛瓦借助著拉迪莉娜的表現力,一個勁地點頭。
泰格莉亞如釋重負,露出了笑容。
「那就好。這個我之前是做給別人吃的,那人吃不得甜的,但我還是想讓他嚐嚐,所以反複嘗試過才研究出這個……」
拉迪莉娜用叉子舀起了一點奶油,問道:
「難道你說的就是吉拉爾?」
「嗯,沒錯。」
泰格莉亞回答的聲音像是談論愛情小說主角一樣輕快明亮。
拉迪莉娜「嗯……」地輕輕應了一聲。
「你是喜歡他嗎?」
比起說出於好奇發問,更像是突然在意便問了的口吻。
泰格莉亞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回答到:
「……是。」
她滿面通紅,臉上的笑容像是晨曦中含苞欲放的花蕾。
「吉拉爾去世了吧?那你很孤單吧。」
「那當然。不過他對我說過的話,我和他交手學到的劍術,和他一起度過的時間——這些都不會消失。當然,失去東西的痛苦無法避免……但即使如此。」
泰格莉亞眼中的感情比起悲傷,更像是慈愛。
「就算他去世了,我的身旁也永遠會有一個他形狀的空白。那空白就像他生前的微笑一樣柔和,而且會一直與我同在——無論什麼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泰格莉亞輕輕摸了摸盤子的邊緣。
「愛著那片空白,思念逝者,或許都是我們活著的意義。」
泰格莉亞從莉莉庫拉的婚禮上回來時,黃昏已至,但離半夜還很遙遠。
看到泰格莉亞走進團長室,拉迪莉娜問:
「還真早啊。」
「畢竟明天還有事,我不能待太久。」
「真教條。」
「你也不照照鏡子。」
泰格莉亞聳了聳肩,望向正為明天做準備、維護佩劍的拉迪莉娜。
他們安排羅洛瓦和莫達利翁住在兵營的房間裡,而拉迪莉娜則住在泰格莉亞的團長室裡。
寬敞的團長室裡有兩張床,泰格莉亞只使用其中一張,便邀請拉迪莉娜和莫莫克來一起住。
團長室的床比兵卒們的大出了兩圈,能供莫莫克和拉迪莉娜睡在一起——拉迪莉娜爽快地接受了泰格莉亞的提案。
倒也不算是報答,但拉迪莉娜看到泰格莉亞與穿在身上的裙子陷入苦戰的樣子,幫她順利把裙子脫了下來。
「我不敢用力氣,萬一弄破了……就太對不起索菈了。」
泰格莉亞可憐巴巴地站在原地,怎麼看都不像是率領無數騎士的團長。
「這麼漂亮的綠色長裙,我第一次見到。你穿上很合身。」
拉迪莉娜一顆一顆地解開了從泰格莉亞的後頸到背上的紐扣。
「漂亮吧?這是我一個好厲害的朋友親手幫我做的。拉迪莉娜你呢……穿深黑色和白色肯定漂亮!」
「不知道。不過,我跟裙子這種東西沒什麼緣分了。」
「哎呀?為什麼?」
「因為——」
話題轉向了聖律詩院,泰格莉亞和拉迪莉娜聊著聊著,表情不斷變化。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準備睡覺,在時鐘指著正上方前躺到了床上。
泰格莉亞把厚厚的被子拉過了肩頭,突然像是想起來了一樣說了句「對了」。
「我早上起得比較早,你不用多在意,睡你的就好。」
「晨練?我也和你一起去。」
「真的很早。你還在長身子,最好睡足時間——」
「不用擔心我。親身觀看團長劍技的機會,我絕不能浪費。」
「哎呀,你可真勤奮!那我也期待一下明天的晨練好了。」
「嗯……那晚安。」
「晚安。」
房間裡一片寂靜,最後只剩下被子和床單擦出的微弱沙沙聲。
最終,橘黃色的燈光漸漸熄滅,甜美如同泥濘的夜色降臨。